第四十五章
尤玉玑立刻下令不许声张司阙摔伤的事情,也不去派人请大夫过来,幸好停云处理得了这伤。
吩咐完这些事情,尤玉玑才快步穿过游廊回房。她提裙,浅紫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履在她足边绽着。因她的住处更近些,司阙暂时安顿在她房中。
尤玉玑快步走到檐下,忽又停下脚步。半晌,她徐徐转身,站在檐下望着阴沉沉的天幕。这几日接连晴空万里,从中午开始变得阴沉沉欲落雪。
尤玉玑在檐下立了许久,直到天幕真的絮絮飘起细碎的雪沫子。她安静地望着这雪,从细碎的雪沫子,到逐渐有了雪的六角轮廓。
凉意缓缓袭来,捏了捏袖口,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默立了许久。尤玉玑轻轻舒了口气,这才转身迈进房中。
里间的门开着。从开着的房门,尤玉玑看见停云正在收拾包扎后的东西。尤玉玑继续往里走,迈过门槛。
坐在床榻上的司阙抬眸望向尤玉玑,悄悄打量着她的神色。
停云收拾完东西,对尤玉玑行过礼,悄声退下去,将房门关上。
尤玉玑听着房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她仍旧伫立的门口,也没有看向床榻上的司阙,似在走神。
许久后,司阙先开口唤了声姐姐。
尤玉玑慢慢抬眼望向他,眉眼间没了往日的温柔,语气也认真极了。她问:“司阙,我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司阙没有回答,他望着尤玉玑,也慢慢收了笑。
他知道,尤玉玑好像真的生气了。
“司阙,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你大概不知道,在司地时,我读过你的每一篇文章。我总相信以文识人,在不算相识的年岁里怀着对你的崇敬之情。”尤玉玑望着司阙认真道,“可是真实的你,无赖又自私。”
司阙面无表情地听着尤玉玑对他的评价。他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对。他的确无赖又自私。甚至远不止这些,他比她想得还要恶劣卑鄙。
“我好言好语与你商量结束我们这段关系,你不依。我狠了心拒绝你,你要当着我的面跳楼。我曾经以为你是有那么一丝喜欢我的,现在却觉得不是。哪有人会这样去喜欢一个人?”尤玉玑轻声问,“你在逼迫我,你要我一生担着对你的愧疚,永远活在痛苦中。”
尤玉玑将脸侧过去,从窗户照进来的光影洒在她低落的侧脸。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世间事总不能如愿。到了最后,慢慢又化成了自责。
都是她的错。是她选错了人,不该选择陈安之。是她草率莽撞,未彻底了解司阙身体之前去招惹他。
都是她的错。
尤玉玑轻轻合上眼,将眼底氤氲的湿意压回去。她睁开眼眸时,又是一双温柔又沉静的眸子。
过分的静谧漫在房中。
“其实于我而言,多活几个月少活几个月并没什么区别。”司阙轻笑了一声,“我知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好。可是能在最后的年岁里有姐姐伴在身侧,还能留下一个孩子,听上去还挺幸福。”
尤玉玑望过来时,司阙已低下头,长长的眼睫遮住了晦暗不明的眸子。尤玉玑终究是不忍心地将眉心蹙起。
“二楼又不高,摔不死。”
尤玉玑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显然不喜他这话。
司阙可没说谎话。书楼不是寻常住处,本就比寻常楼阁低些。若不是他动了点手脚,这腿还断不了。
“记得原先在司京,二皇兄坠马摔伤了一条腿,二皇嫂悉心照顾。二皇兄不仅没有因为伤情受难,还胖了一圈。”司阙停顿了一下,“我很是羡慕。不像我,从小到大不管病得多重,都没有人在意。”
他低笑一声,声音也越发低落:“是我痴人妄想,奢求姐姐的心疼,能对我好一点。”
“我走。”司阙掀开搭在腿上的被子,先将完好的右腿放下来,再双手去抬被绑束的伤腿,一点一点挪放下来。
尤玉玑盯着他的动作,不由咬唇,将娇旖的唇咬出一道发白的月牙印。她生气地快步朝床榻走过去,双手压住司阙的肩,责备:“腿都断了,还要去哪里?你不要胡闹了!”
司阙慢慢抬起长长的鸦睫,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
“我让姐姐生气了。”他用明澈颤红的眸子望着尤玉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尤玉玑别开眼,不去看他,手腕却被他攥住。
“姐姐打我一顿出出气。”
尤玉玑甩开他的手。他是那样虚弱,她轻易将手甩开。忽地想起他低落地说自己多活几个月少活几个月都不重要时的语气。
尤玉玑心下一酸,身子慢慢软下来,在床榻边坐下来,低声说:“不许再像个恶劣的小孩子那样胡闹了。”
“好,我听姐姐的。都听姐姐的。”
尤玉玑垂眸望向司阙的伤腿,心疼地问:“疼不疼?”
“疼。”
尤玉玑愤而抬眸瞪了司阙一眼,却对上他的笑颜。司阙从荷包里翻出一粒用亮紫色糖纸包着的糖块,说:“这糖很甜,只剩了一块我没舍得吃。偏偏停云说我最近忌口不能吃糖,给姐姐吃。”
他将亮紫色的糖纸剥开,捧着里面乳色的糖块递向尤玉玑唇边。
尤玉玑哪有心情吃糖?可望着司阙期待的目光,还是张了口,吃了司阙喂过来的糖。
软软的糖入口即化,甜味儿在唇齿间晕开。原来只是糖块外面裹着的一层化开,里面却是硬糖。尤玉玑含了一会儿,才慢慢将硬硬的糖块咬碎了吃。这里的硬糖又是另一种味道,没有多少甜腻,只有一点栀子的淡淡清香。
司阙一直乖乖地望着尤玉玑。
待尤玉玑将这块躺吃了。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竟有了些困意。片刻后,身子不由自由朝一侧栽去。
司阙探手扶了一把,尤玉玑重新坐直身子,目光空洞地望着司阙。
司阙探手,用指背轻轻蹭了蹭尤玉玑的脸颊。
“尤玉玑?”
尤玉玑动作僵硬地点了下头。
“司阙腿摔伤了,你心疼不心疼?”
尤玉玑点头。
司阙心满意足地笑了。
她心疼了哈哈哈,不妄他故意弄坏了腿。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行动不便,你会不会悉心照顾他?”
尤玉玑再次点头。
司阙满意地笑了,再问:“那你喜不喜欢司阙?”
尤玉玑茫然地望着司阙,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你什么时候会主动来亲我?”
尤玉玑依旧茫然地望着他,不做回应。显然,这种问题她答不上来。被催眠的她不能说谎话,也不能说出自己不清楚的事情。
司阙眸色瞬间挂了一层恹恹:“好了,最后一个问题。傅雪松是谁,认识多久了,你喜不喜欢他,他喜不喜欢你?”
显然,这最后一个问题有点复杂。
尤玉玑目光呆滞地望着司阙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木讷地开口:“学堂管事,两年,不喜欢,不知道。”
学堂管事?这是什么差事?
司阙来不及再问,尤玉玑已慢慢闭上眼睛身子软绵绵歪下去。司阙伸手扶着她,让她爬伏在床榻上睡着。
司阙冷眼瞥着伏趴在床边睡着了的尤玉玑,道:“后悔招惹我了?我研究过许多稀奇的药,唯独炼不出后悔药。”
他捏了捏尤玉玑的耳朵尖,俯身凑过去,低声:“后悔没有用。我就是狗皮膏药,无赖又卑鄙。知道了吗,狐狸精?”
司阙低低地笑出声来。
司阙又忽然想到他问尤玉玑喜不喜欢他,他既不承认也不否则。他问尤玉玑喜不喜欢傅雪松,她毫不犹豫地说不喜欢。
这不就证明,他比那个名丑人更丑的傅雪松与她关系更亲近?
司阙满意了,奖赏似地摸了摸尤玉玑的头。
“嘶,忘了问你喜不喜欢陈琪了。”司阙瞬间又阴了脸。尤玉玑睡着,无人瞧见,他不遮掩自己的煞气。
半晌,司阙才调整了姿势,将两条腿放回床榻,倚靠在床头。将窝在角落里睡觉的百岁拎出来撸撸毛。
他冷眼瞥着它,训斥:“快些长。太小抱着不舒服。”
百岁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尤玉玑趴在床边不到两刻钟渐渐苏醒。她揉着眼角,迷茫地坐起身来。眼睫轻颤后,终于睁开迷糊的眼睛。视线里,是司阙充满歉意地望着她的眼眸。
“让姐姐忧心累得睡着,都是我不好。”
尤玉玑已经重新坐直身子。她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睡着,听了司阙这话,下意识地缓慢摇头。
尤玉玑只当是自己昨天晚上没睡好,刚刚也是心事沉默,才不自觉睡着了。她心中立刻生出点歉意了——明明司阙伤了腿,她不仅没有多关心他,还在病人身边睡着了……
“晚上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正好我先去去吩咐一声。”
司阙想了一会儿,说:“乳。”
尤玉玑咬唇,责备似地在他搭在腿上的手背上用力拍了一下。酥麻的微微痛觉从手背传来,司阙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异样。他转眸,不由将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莹白的长指轻轻动了动。
“拍疼了?”尤玉玑问。
司阙立刻摇头,抬起眼睛对尤玉玑笑起来:“姐姐,鹿乳真的很香。停云也说我该多用了乳品补身体。”
望着司阙这双干净澄澈的眸子,尤玉玑心里划过一丝狐疑,难道真的是自己胡思乱想了。
“好,我知道了。还有没有别的了?”
司阙摇头,又飞快地拉住尤玉玑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姐姐会陪着我吧?姐姐不会赶我走了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多了他的撒娇无赖话,尤玉玑狠了狠心把原本想要安抚他的话咽下去。她佯凶地瞪着他,警告:“你若乖一些,我才不会赶你走!”
“好。”司阙慢慢扯起唇角,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
尤玉玑起身往外走去吩咐晚膳。可她刚走了两步就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司阙,板起脸来,道:“再胡闹再不知爱惜自己。等你死了,我在寝屋里摆一张你的牌位,让你日夜瞧着我与旁的男子亲热,让你日夜听着你的子女向别的男子喊爹爹。”
言罢,尤玉玑不去看司阙表情,立刻转身匆匆往外走。
司阙脸上纯稚的笑容缓缓变成阴沉沉的冷笑,他望着尤玉玑离去的背影无声摆口型——
“你敢!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