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过一日的行程,陈安之的几个妻妾共乘一辆马车,其他几个侍妾都没丫鬟跟着,只尤玉玑带了个景娘子。
尤玉玑缓步往外走,远远看见春杏、翠玉和林莹莹立在影壁处候着她。
景娘子目光在陈安之三个侍妾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遍。
有些话,景娘子一直没法说出口。
于情,她是一百个怨愤世子所作所为,心疼尤玉玑的的冷待遭遇。
于理,她盼着夫妻和睦,如今尤玉玑和陈安之这般僵局,总要有人往前先迈出一步。
犹豫再三,她低声说:“夫人,世子更喜女子清雅些的装扮。”
言下之意,是暗示尤玉玑可以稍微退步那么一点点。虽然,她心里清楚她说的话尤玉玑不会听。可有些劝,她总要说的。
因去佛门清净之地,尤玉玑今日穿了一身淡蓝灰的裙装,素雅不失庄重。微暗的色泽反倒衬得她肤如凝脂,雪色天成。云鬓间发饰简单,只一支簪,簪头缀着硕大的一颗蓝宝石。
比她往日衣着颜色素雅许多,却非影壁处那三个妾室的一身清冷缥缈的白色。
尤玉玑问:“我今日这身好看吗?”
景娘子一怔,立刻说:“好看。”
“嗯,我自己也很喜欢。”尤玉玑望过来,眼尾洇着笑。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尤玉玑觉得这话说得不对,这话是男子对女子的臆想。
取悦自己才重要。
说着已走到门口,尤玉玑提裙,踩着脚凳登上马车。而后春杏、翠玉和林莹莹才上了马车。
司阙还没有来。
翠玉扁扁嘴,贴着春杏耳边小声嘟囔:“那位派头可真大,居然还让世子妃等她。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还是公主呢。”
春杏憨憨地笑,不敢随便接话。
尤玉玑听了个大概,她望过去,柔声说:“她是很好相处的人。”
翠玉不敢再乱说。
林莹莹将一枚平安符递给尤玉玑,笑着说:“姐姐,没想到我娘熬过去了。多谢姐姐让我归家这一趟。喏,这个给姐姐。我去寺里给我娘求了平安符,真的有用!这次回来前又去了一趟,给姐姐的母亲也求了这道平安符。希望姐姐的母亲也能熬过这一遭,长命百岁!”
尤玉玑惊讶地接过来,望着平安符上的“寿”字,微笑着说:“借你吉言。”
又过了一会儿,司阙姗姗来迟。
他今日没戴帷帽,抱着抄好的经书。
几个侍妾早就对司阙的容貌十分好奇,今日终于见了他,不由瞬间噤声。这种噤声一直到司阙登上马车在尤玉玑身边坐下,马车已经驶出许久,还未打破。
频频,林莹莹和翠玉偷偷用眼神交流,又神色黯然地垂眼瞧着自己东施效颦的白裳。
尤玉玑在心里轻叹了一声。陈安之在陛下盛怒时将司阙接回府,傻子都知道陈安之对司阙多看重。这几个侍妾今日见到司阙,兴许也该明白些什么。她们早晚都会知道的。
尤玉玑侧首望向司阙,率先打破马车里诡异的沉寂。她拿过司阙身侧的佛经,一边展开,一边说:“阙阙你身体不好,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吧?又抄了佛经,实在是……”
话音生生顿住。
尤玉玑望着展开的纸张上画的乌龟王八和蛋,深深吸了口气,才忍住没笑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将“佛经”卷好,一本正经地把话说完:“辛苦了。”
“不辛苦,让姐姐挂心了。”司阙神色如常,无辜地仿若什么都没做。
翠玉听着司阙的声音,觉得好生奇怪。司阙说话的声音总是很低,清磁的声线里带着一丝略寒的距离感。她觉得司阙的声音完全没有女子的柔美悦耳,有点配不上那张九霄神女的脸。
路途遥遥,翠玉终于忍不住望着司阙开口:“你是不是很早就和世子爷认识?”
司阙正接过尤玉玑递过来的糕点慢悠悠地吃着,仿若没有听见。
翠玉有点不高兴。不管司阙以前是身份,现在都是妾,哪能这样不理人呢?她又开口:“日后都是好姐妹了,你就与我们说说呗。阙妹妹?”
司阙长长的眼睫慢慢抬起,一双澈眸望向坐在对面的翠玉。他慢慢勾起一侧唇角,描绘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若说他在笑,偏生这双眼睛里毫无温度。
明明他一句话没说,甚至望过来是笑着的。可翠玉被他望着,心里一阵阵发毛。总觉得司阙望过来的目光像看一件死物,而她就是那件死物。她整个人莫名呆在那里,好像被施了定身术,后颈不由一阵阵发凉。
翠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仔细一看发现是一枚被高高抛起的铜板。
马车在这个时候颠簸了一下,尤玉玑身子朝司阙歪过来。司阙探手扶了一把,没来得及去接那枚落下的铜板。
铜板落了地,又滚到翠玉和林莹莹坐的那一侧长凳下面,一阵吵闹的晃动声后,归于平静。
春杏想了一下,主动蹲下来,伸手去捡那枚铜板。
“正面还是反面?”司阙问。
春杏也没看清,随口说:“正面吧。”
司阙将落在翠玉脸上的凉薄目光移开,侧首与尤玉玑说话。
春杏将铜板捡起来,想还给司阙,见他垂着眼慢悠悠地吃糕点。她讪讪收了手,只将这枚铜板放在桌角,不再吭声。
翠玉觉得自己好像又恢复了知觉,她狐疑地望向司阙。
尤玉玑问司阙糕点味道怎么样,司阙说很好吃,他侧首望着尤玉玑笑着,完美的侧颜乖顺又美好。
翠玉眨眨眼,难道刚刚都是自己的错觉?想起前几日晚上见到的吊死鬼,她打了个哆嗦,低下头,视线刚好落到桌角的那枚铜板上。她皱皱眉,怎么看这枚铜板怎么别扭,再次把目光移开。
云平寺在陈国历史悠久,也最被百姓信奉。云平寺坐落在山峦之间,景色秀美远离红尘。所以离京都的繁华有些距离。尤玉玑一行今日要去的,正是云平寺。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后,天色阴沉下去,逐渐飘起雪花。今晨天气就不大好,不过日子是道士算过的,非今日不可。
在雪越来越大的时候,伴着一生巨响,马车朝一侧栽去,车厢里惊呼连连。
马车好不容易稳下来,尤玉玑推开车门询问:“卓闻,怎么了?”
“车辕断了。”卓闻蹲在马车旁,皱眉检查。
尤玉玑仰起头,望着越来越大的雪。
山中遇雪,车辕折断,可不是什么好事。
“是我想岔了。”尤玉玑轻声自语。最近府中连连怪事,是幕后有人作祟,她原以为是有人故意令她带着侍妾去寺中,再使绊,让她落了错处。却没想到对方的心这样狠,要让这群侍妾一起死。
卓闻站起来,面露难色:“一时修不好。”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肩上。
尤玉玑慢慢想通了。上次的伏杀失败,对方料定她有准备,所以此次拿出这样大的阵仗,甚至敢对晋南王的轿子做手脚,只为让她掉以轻心,才好再次下手。甚至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连这些无辜的侍妾性命也搭上。
司阙悠闲地坐在倾斜的马车里,手搭在窗沿,长指微蜷,指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他望着尤玉玑蹙起的眉头,反倒生出的几分玩味来。
“姐姐怎么办啊!”林莹莹慌了。
翠玉也在一旁急说:“好好的马车怎么会坏了呢!一定是有人使坏!呜呜呜,我可不想在这雪山里冻死啊!”
春杏没说话,可小脸也是一片惨白。
“没事。营救的人很快会来。”尤玉玑柔声安慰她们,眉眼间温柔笑意不减。
——她既已经起了防备之心,岂是这般容易放松警惕的?昨日她已经送了消息给赵升,若她到了时辰还未赶到云平寺,赵升会带着军队找过来。
尤玉玑让几个人在坏了的车中等候。
雪越下越大,她们在车子里觉得越来越冷,何况外面的那些侍卫?
尤玉玑不由蹙眉。
春杏低着头,反复搓手哈气。林莹莹和翠玉已经抱在了一起,互相取暖。
尤玉玑想着司阙体弱,急忙将身上斗篷脱下来,围在他身上。
“我不冷。”司阙拒绝。
话音刚落,尤玉玑钻进斗篷里,与他共围。她软软的身子贴过来,紧密无间。柔软中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芬芳。
她离得实在太近了,柔软贴在他的臂上。
司阙垂眸,犹豫着。
她不知他的男儿身,行为自然亲密越矩。可他不能仗着她不知晓他的男子,就这样被动接受过分的亲密。
“我不冷,姐姐自己围着。”司阙向一侧躲。
尤玉玑压低声音急急说:“你帮我遮一遮!”
司阙不解,疑惑望向她。
尤玉玑拉过司阙另一边的手,握着斗篷一角,再拉过他靠近她的手绕过她的身子,去握斗篷的一角。
如此,她几乎偎在他的臂弯里。鷃蓝的棉斗篷挡在两人身前。
尤玉玑在司阙的怀里抬起眼睛,冲他缓慢地眨了下一只眼睛。有些话她不好意思直说,只温温柔柔地小声说:“虽然那些侍卫都很规矩,但总是怕有意外……你帮姐姐遮好了。”
司阙疑惑地望着她,显然还没明白她想做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尤玉玑垂下眼睛,去解腰侧的系带。两片前襟瞬间松散开,锁骨之下雪肤藏在白色裹胸布下。雪白的裹胸布一层又一层,围着她丰盈的胸脯裹缠,隐隐露出里面淡紫色的心衣。
尤玉玑去扯裹胸布。紧绷的白色棉布逐渐松散开,松松垮垮地堆在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司阙急忙别开眼,唇线抿紧,握着斗篷一角的手微微用力。
倾斜的车厢再次颠了一下,尤玉玑身子一歪,朝司阙的身上狠狠撞去,伏在他的腿上,不知道碰到了一件什么硬物。毕竟是在车厢里,尤玉玑也很紧张。她慌忙将裹胸布取下,再匆匆忙忙穿衣,慌忙让她没怎么在意胸口撞到的硬物是什么。
“好啦。”尤玉玑小声说。她没去注意司阙的脸色,已坐好身子。她弯下腰去,脱下鞋袜,用刚脱下来的长长雪色棉布去裹擦双足上的水寒。
原来是马车向一侧倾去时,桌上茶水打翻弄湿了尤玉玑的袜履。起先能忍受,越来越冷,如今双足已冻得发麻。
司阙望向她那双小巧纤细的雪足。
尤玉玑左脚脚踝处有一粒小小的红痣。
——那粒红痣像一只妖气横生的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