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了大半夜的船,路程不知道具体有多远,宁香没有让林建东立马就回去。看一眼日出以后,她进船屋和面揉面擀面皮,让林建东帮她生火炝锅烧水。
最后下了两碗清汤面,撒了一把葱花。
宁香现在吃的米面粮食,都是之前自己在生产队的两年里省着攒下来的。她上学以后就把这些粮食放在王丽珍家里,放假回来拿了一些放在船上,一个人回船屋好做饭吃。
为了躲过这段时间,她昨晚又去王丽珍家拿了一些粮食,差不多足够这段时间吃的量。
和林建东一起吃完了清汤面,她才送林建东上船上岸,看着他在晨光中走人。
等林建东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当中,宁香深深吸口气放松下神经,再转身上船锁好门窗,别的什么都没再去多想,直接埋头睡觉去了。
林建东是凭感觉摸着路走回甜水大队的,因为走了不少的弯路,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到家后他也没做别的事情,直接吃点东西洗漱一把也就睡觉去了。
家里人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但因为有过昨晚饭桌上的那一番交谈,他们也都没有多问。看他实在累得不行的样子,只关好房门让他安心睡去了。
林建东踏踏实实睡了一夜的觉,第二天早上仍是按点起来,起来后洗漱一番吃了早饭,自然还是和家里人一起去上工干活。
干活的时候林建平过来好奇问他:“三哥,你前夜里和昨天一整天,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困成那个样子,到家倒头就睡了,一睡睡到今天早上。”
林建东懒得理他,只说:“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好好干你的活。”
林建平看他不愿意说,撇撇嘴也就没再问了。因为林父和林母陈春华都交代过家里人,让他们不要出去乱说林建东的事,所以林建平也没跟别人说什么。
这一天下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然后快到傍晚下工的时候,许耀山找到工地上,来找林建东,麻烦他帮个忙,只说明天去县城考场外头堵宁兰,让他也跟着去。
去高考考场外堵宁兰这个事,是许耀山提出来的,也是他答应了宁金生和胡秀莲的。这去的人必须一眼就能认出宁兰,所以只能找第二生产队的人。
林建东以前队长干得好,自然是个好人选,许耀山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除了林建东,当然还有宁家的人,宁金生和胡秀莲,还有宁兰的老伯伯和爷叔。人多一点总归不会出错的,到时候把考场每个地方都盯住了,看到宁兰就按住给拎回家来。
但林建东并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他最明白高考对于一个读书人意味着什么。别的时候都可以,但他唯独不愿意在高考的时候去抓人,去高考的考场外抓人。
所以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许书记,您找别人吧。”
交谈几句,许耀山看他是真的不想去,也便没有强迫他,于是他又直接转身找了现在的二队队长,让现在的生产队队长帮着一起去抓人。只要宁兰出现,就一定要把人抓回来。
如果能把宁兰抓回来,这件事就能了,如果抓不回来,只怕收不了场。
宁金生和胡秀莲这两天的心思全部都在抓宁兰上,一心等着高考开始去堵人,其他的事情倒也没有关注,当然也不知道宁香早在前天夜里就撑船离开了甜水大队。
到了七月二十号的这一天早上,宁金生和胡秀莲两口子早早就起来了。和包括许耀山在内的其他几个人在河边碰上头,便摇船去了县城,蹲守在考场大门附近。
这一蹲守就是一天,尤其是在考生考前进场和考生考完出场的时候,他们几个人眼珠子都快盯出来了,眨都不敢眨一下,但结果并没有如愿在人群里看到宁兰的身影。
到傍晚考试结束,所有考生全部散出考场,考场大门关合起来,几个人也没有在考生中看到宁兰。许耀山忍不住抽烟宁神,只觉得宁兰怕是放弃了这次高考。
宁兰的学习成绩本来就不大行,上次高考评分均都没及格,就算让她扎实复习个半年也未必能考得上。她自己对自己的水平应该也有数,所以直接没来。
傍晚坐在船上回甜水大队,许耀山就一直抽烟深呼吸不说话。宁金生和胡秀莲更是一脸菜色,感觉头顶的那片天颤颤巍巍就要塌下来了。
胡秀莲实在慌得沉不住,片刻后还是颤着声音问许耀山:“许书记,阿兰根本就没来考试,你说这可怎么办呀?”
今天没有来,想都不用多想,明天更不可能来了。她今天已经缺了这么多门没有考,明天又来考那剩下的几门做什么,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么?
许耀山也没辙了,抽了几口烟说:“她不过来考试,我也没有办法了,顶多明天再过来陪你们蹲一天。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你们就去公社派出所报警吧。”
胡秀莲还没有再出声说话,生产队的队长摇着船接话说:“去公社派出所报警又有什么用,他们哪个认识宁兰?出了公社的地界,他们也管不了了。”
尤其这年代交通通信全部不发达,派出所的人连宁兰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家里更是连一张宁兰的照片都没有,让他们出去找人根本就没可能。
一般村子里遇事,都是村子内部解决的。遇事就找大队革委会,找队长找大队书记,到公社里找人那都是扯淡,大多时候都解决不了问题。
除非犯事的人在,直接扭送到派出所去,那倒是有用的。
可如果是真的人在,家庭内部能处理,大队革委会自己也能处理,是劳教还是批判大会上挂牌子做检讨,都由大队革委会说了算,根本用不着公社的派出所。
生产队队长这话一说出来,船上顿时又是一片死寂。宁金生坐在船上捂着脸,眼睛一直紧紧闭着,只觉得呼吸都困难,巴不得一头栽这水里淹死算了。
宁金生一路上都没有出声说话,下船回到家也没心情和胃口吃饭,直接去歪床上睡觉去了。穷得要吃不起饭了,胡秀莲随便热了点饭端到他面前,他起来胡乱刨两口也就算了。
因为宁兰闹的这个事情,宁波宁洋这几天都没人管,中午在学校倒是正常吃饭的,但晚上回家后也都没怎么吃饱,浑身上下的衣服更是脏兮兮的。
看胡秀莲端着剩饭从屋里出来,宁波开口问了句:“没找到二姐吗?”
胡秀莲把碗放到桌子上,简直想哭,只说:“她怕不是死了。”
宁波宁洋知道胡秀莲这是在说气话,她每次气起来,就说要杀了谁,或者咒谁已经死了。但这话也很明白地回答了问题,他们没有找到宁兰。
宁波宁洋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被当做宝贝疙瘩捧着,早就习惯了家里的人都对他们付出。他们不觉得宁金生和胡秀莲有问题,只觉得两个姐姐不称职有问题。
挺气的,宁洋又说:“不回来就算了,要这样的姐姐有什么用。”
胡秀莲现在可硬气不起来,软着腿肚子在桌子边坐下来,胳膊往桌面上一撑,手掌捂住脸,立马就为难得啪啪掉眼泪了。她捂一阵脸吸吸鼻子,然后喑着嗓音说:“她把家里的钱全偷走了,她不回来,我们家怎么给赵家交代啊。”
宁波气得心里眼里都直冒火,他和宁洋都听得懂,赵家就是宁兰定了亲的那户人家。宁兰偷了家里所有钱跑了,他们家接下来不止要过苦日子,赵家没了媳妇又赔了钱,肯定也不会放过他家。
胡秀莲最是清楚,赵家本来也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这两百块彩礼还不知道怎么凑出来的呢。如果他家不把宁兰嫁过去,又还不上这两百块钱,赵家百分之一百要跟他家拼命。
世间万事不能涉及钱,一旦涉及到骗钱骗财,出人命都不是稀奇事。
看胡秀莲为难得抹着眼泪吸溜鼻子哭起来,宁波屏着气想了想,忽又说:“那就找亲戚家借点钱,先把彩礼凑出来还给他们家好了。”
哪有这么容易的,胡秀莲又使劲吸一吸鼻子,声音里满是鼻音道:“说得轻巧,咱家哪有什么有钱的亲戚啊,全都是一些穷亲戚,怎么也借不出两百块钱来的。”
当初这两百块让她有多得意,现在就让她有多为难。
正在她为难想撞墙的时候,宁洋忽又说:“大姐这两年不是做了很多绣活嘛,她一个人才能花多少钱?而且她现在是大学生,肯定认识了不少城里有钱人,要不……我们去找大姐?”
听到这话,胡秀莲猛一下看向宁洋,然后眨眨眼想——是啊,她怎么会忘了自己还有个大学生的女儿呢?家里落到如此境地,她就能真的见死也不救吗?
忽然又看到了希望,胡秀莲忙从桌子边站起身,进屋对宁金生说:“阿洋说得对,还有阿香呢,要不咱们一家过去求求她,让她帮我们度过这个难关。”
不能真等赵家得知消息闹上门来,一定不能让赵家闹上门,那场面完全都不能想象。
宁金生听到这话却没有看到什么希望,躺着不动说:“你指望宁阿香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家里就是让人给抄了,她也不可能会出手帮忙的。宁兰要不是学她这个大姐,学她的自私自利没良心,绝对做不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胡秀莲坐到床沿上,“骂她有什么用,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试试了,我们先去求她看看,如果她真的铁石心肠,那到时候赵家闹上门,就让赵家的人去找她。再怎么说她也是宁兰的亲姐姐,和我们当父母的差在哪?她手里有钱,上了大学还认识不少有钱人,就让赵家的人去管她要钱。总之我们手里没有,赵家的人就是把我们逼死,也逼不出一分钱来。”
听到这话,宁金生僵滞了半天的眸子才动了一下。然后他仿佛找回了精气神,转过眸子看向胡秀莲,看一阵忽翻身起来,穿上鞋立马就往外走。
“走!找她去!”
胡秀莲和宁波宁洋跟在他身后,便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往河边找宁香去了。一家人这次攒足了劲,想着不管她答应不答应,愿意不愿意,都要让宁香出来扛这个雷。
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家里一个有用的都没有,也只有宁香能扛这个雷。
然后就在他们做好了一切盘算,心里的算盘拨得啪啪响,疾步匆匆走到河边的时候,他们打眼往河里一瞧,突然发现原本停在河边的两间小船屋,直接消失不见了。
胡秀莲第一个瞪大了眼睛,去到码头上眨眨眼出声:“船呢?她的船就是停在这里的,从没挪过地方,她的船呢?”
宁金生和宁波宁洋跟到她身后,一起慌了神色。
只这一瞬,胡秀莲的呼吸又打起颤来了,心里瞬间又慌乱起来。她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再往别处看,想找到宁香的船,结果仍旧没有看到那条熟悉的小船屋。
实在慌得不行了,她忙跑去不远处的船屋里问别人:“大姐,跟你打听一下,你知不知道咱家阿香去哪了?她的船不是一直都停在这里的吗,怎么突然不见了?”
被胡秀莲叫大姐的人回话说:“我们也不知道,前天早上天亮起来就突然不见了。好像是大前晚的半夜里撑走的,也没有动静,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
听完这话,胡秀莲瞬间呆住傻了眼。
片刻她转身看向刚跟过来的宁金生,半天吐出来一句:“他爹……宁阿香……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