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挂在头皮上、人参果一样缩手缩脚的小人,李银航头皮嗡的一下透了麻。
看着魏成化这零碎一地的状态,他基本上是死了,争议不大。
李银航的想象力一时间发挥到了极致,不可控地联想到了各种可能。
刚才和他们对峙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南舟并没想那么多。
他觉得头有点沉,蹲在地上,身体就有点要往前倒的意思,眼前雾幢幢的,发着幻梦。
这种身体轻微失控的感觉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被满月浇头的时候,他要比现在难受百倍。
《永昼》曾造出过一个专有的浪漫名词来形容他对月亮的恐惧,“醉月”。
他以前鲜少体验过这种症状轻微的“醉月”症,难免新奇。
南舟甚至仰头确认了一下。
外面是白湛湛的日头,并没有满月。
李银航正以为他在思考小人的来源,不欲打扰,就见南舟摇摇摆摆地起了身,小企鹅一样往江舫的方向走出两步。
江舫似乎是察觉了他的异状,主动向他迎来,将他的身体接了个正着。
二人略有落差的身高契合度,在此时达到满分。
南舟将带有血污的手垂在身侧,自觉主动地将脑袋埋上了江舫的肩膀,无意识蹭了两下。
李银航:“……”
她别过头去,干咳一声,摸了一下头发。
如果不是守财奴的本性作祟,她此时此刻就很想把那个【存在感归零器】套在自己头上。
江舫没有说话,先将手背靠在了南舟的额头上。
意料之内的一片火烫。
南舟周身精力被魏成化吃掉了一半多,尽管现如今算是物归原主了,对他来说也是极大的损耗。
再加上魅魔状态光速上线又光速下线、肩膀被人刺穿,他能撑到现在才示弱,算是很能忍了。
李银航凑了过来。
她很快弄明白,这不是秀恩爱。
眼见南舟这么难受,她不由得又想到了逃走的苏美萤,半恼道:“便宜她了。”
江舫很轻地说:“不便宜。”
李银航还想问点什么,眼见他平静双眼下酝酿着的风暴,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江舫兜住南舟的膝弯,将人整个横抱在自己怀里,一间间地挑选起了休息和通风环境良好的卧室。
……怎么说呢,宛如旅游。
这间洋房其实装潢一流,各样装饰物都带有十八世纪欧罗巴风的优雅厚重,实用性很强,舒适度也不差。
只是实在没人有心情思考,在吃鸡的场地里的哪里可以睡个好觉。
好在江舫在漫长的挥霍和游荡生涯中,懂得什么是享受。
他在细心地为他的童话朋友选择一个可以暂时休息的港湾。
躲在他怀里的南舟:“我能走。”
即使在“醉月”状态下,他都是能行动的。
还能掰人脖子。
江舫:“我知道。”
即使知道,也没有什么要松手的迹象。
南舟也不是讨厌被他这样抱着,便保持着这样的姿态,继续和他搭话:“苏美萤……”
江舫看了南舟一眼,温煦的目光里潜藏着一点冷感和神经质:“我们不提她。”
南舟也不怕他,大大方方地问:“我想知道你在她身上做了什么。”
江舫:“一样诅咒类道具而已。和她对你做的事情差不多。”
就在南舟将一干人等追得鸡飞狗跳时,他们在【脑侵】当中获得的道具奖励到账了。
江舫只是在欺身的片刻,将那诅咒的刻印打在她身上罢了。
在那之后,苏美萤不管做什么,她都会是个死人了。
那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让南舟面前做出不得体的事情呢。
江舫的偶像包袱,要比他怀里的南舟乘以三加起来还重。
一路走,一路喁喁说着话,江舫终于挑到了一件不错的套间。
不仅舒适度一流,而且可供休息的柔软大床位于套间深处的另一间房。
如果有玩家想要从门侵入,其中有很大一片缓冲带。
如果玩家不走寻常路,打算破壁而入,从江舫快速在心中勾勒出的房屋结构判断,套间内的两边都是紧贴走廊的。
到了那种时候,他们也有破拆逃跑的余地。
实际上,胆敢来找南舟他们麻烦的人,基本没了。
目前洋房中已经达到个位数的幸存者,无一例外,全部被南舟给追杀出了心理阴影。
他演绎了什么叫“你们二十个人已经被我一个人包围了”。
江舫垂下眼睛,静静看着怀中南舟泛红的脸颊:“到家了。”
南舟迷迷糊糊地想,他好像早就到家了。
江舫花了点工夫,才把烧得温温热热的南舟从身上剥下来,为他盖好了被子。
被从自己幻想的美好家园强制赶出来的南舟有点不高兴。
体察了他的情绪的江舫及时补救,将自己的手塞进被子里,勾住他的指尖。
李银航去卧室内自带的洗手间里拧了两个凉手巾把儿,先一气儿把南舟的一双手擦了个干干净净,又是给南舟物理降温,又是在商店里寻找常规的退烧药,忙得不亦乐乎。
现在的这点难受还不至于战胜南舟的好奇心。
他问:“你不关心那个小人的事情?”
在南舟发现潜藏在发丝内的小人时,他注意到,江舫的眉心拧了起来。
然而,对于这样怪异的、值得探索的东西,他却没有细看,只是静静站在血泊之外,想他的心事。
注视着南舟的脸,江舫内心的漩涡也逐步复归平静。
他用指尖温柔地按摩着南舟的掌心:“我只关心你。”
南舟还是回望着江舫,目光很干净,雪一样直接落到了江舫心里去。
江舫受不了被他这样看着,无可奈何地俯下身去,亲了亲南舟的唇角:“等你休息好,我再告诉你啊。”
南舟不死心:“可以当是睡前故事。”
江舫笑了:“那是不是我只要讲了,南舟老师就可以认真休息了?”
不得不说,江舫是个讲故事的好手。
得到南舟的首肯后,江舫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轻易钓起了人的探知欲:“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因为曾经用在过我的身上。”
李银航傻了眼:“啊?”
南舟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下文,眼睛一眨一眨。
明明是张冷冷清清的脸,却让江舫从中看出了无尽的趣味和欢喜来。
江舫坐在南舟身侧,温声对他说话:“记得易水歌说过吗,我是《万有引力》游戏出现事故后唯一的幸存者。”
“但那个时候,被困在游戏里的,至少有上百个人。”
“为了活下去,我有了一支我自己的队伍。”
“我们不间断地被抛入各个副本。”
“最开始,那些副本是《万有引力》自带的副本,我们会有死亡率,但因为对副本剧情和相关情况很熟悉,所以死亡率并不高。”
李银航颔首。
《万有引力》游戏事故甚嚣尘上,国服内三百多名玩家同时深度昏迷,早已成了著名的社会事件。
她哪怕不玩游戏,作为网络深度用户,也能在各类平媒、网媒上看见连篇累牍的报道和讨论。
在事故初期,陷入深度昏迷的玩家不断在医院中死去。
呼吸器拔了一台又一台。
很快,去世玩家就攀升到了172名,直接过半。
但在这往后的相当一段时间,死亡率的统计线开始逐渐变得平滑。
隔三差五,还是会有一两名玩家去世,但死亡的速度明显放缓。
她记得,死亡的高峰大概是在事故发生的两个月后,突然再度攀升的。
在此之前,所有昏迷的玩家的生命体征都趋于平稳。
换言之,死亡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时刻突然来临的。
对此,任何医学方面的专家学者都束手无策,甚至根本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事件的亲历者,正在对现实世界里看似怪力乱神、毫无逻辑的事情娓娓做出解释:“……直到后来,我们开始遇上原创副本。”
也即类似【小明的日常】、【沙、沙、沙】、【脑侵】这样的原创副本。
南舟精准概括:“所以说,这是游戏的测试?”
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先将这300名青蛙试验性地投入《万有引力》正常副本这样的“温水”当中,缓缓加热。
无法适应水温的青蛙死在了水里。
活下来的是进化出了爪牙和坚硬皮肤的青蛙。
等青蛙们适应了这样的水温,操纵者们就又提高了水的温度。
江舫点头,对南舟的判断表示认可。
“最开始的时候,游戏的规则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首先,组队不像现在一样有人数限制。”
“我的队伍有19人,后来加上战损,慢慢变成了12个人,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过伤亡。”
其他两人也没有去过问这“19人”的去向。
因为他们在游戏里遇到江舫时,他已经是孑然一身。
答案不言而喻,且过于伤人。
江舫继续道:“人多当然是有坏处的,容易发生意见矛盾,而且生死关头,总不能兼顾全部。”
“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大家的首要目标都是活着,这就是抱团最大的好处。”
“人越多,能拿到的道具越丰富,存活下来的可能性越大。”
南舟想了想,微微嘶哑着声音说:“所以后来,他们在目前的游戏里推出了最高5人的团队人数限制,还设置了‘许愿池’?”
李银航:“……”她觉得自己的思维还没有一个发烧患者敏锐。
可当她细细反刍了一遍南舟的话时,李银航颈后的寒毛瞬间倒竖。
这用心不可谓不险恶了。
除了“活着”之外,他们限制了游戏玩家数量,并为参与游戏的玩家提出了别的可能性。
当“活着”不再是唯一的目标,就从根本上杜绝了玩家之间建立深度合作的可能性。
毕竟人生在世,谁没有和遗憾呢。
当愿望产生了冲突时,除了竞争之外,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江舫说:“第二。游戏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pvp模式。”
“我们习惯了打pve,所以,当我们第一次匹配到真人玩家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很激动。……直到系统提示我们,我们要杀掉对方。”
江舫在作出陈述时,态度相当平静。
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曾为这件事崩溃或是痛苦过。
李银航不寒而栗时,南舟捉住江舫的手,让指尖贴在了他的脉搏上,静静读他的心跳。
江舫报以温和的一哂,继续提供讯息:“第三,在保留了《万有引力》原有的道具系统之外,他们引入了新的道具。”
“‘回答’,就是我在一次pvp里,碰到的第一批自创道具。”
江舫印象相当深刻。
魏成化头发里藏着的怪物,应该就是“回答”的衍生产物。
这个名字,看似和它的功能关系不大。
但《回答》其实是一首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与此同时。
在洋房的另一端。
苏美萤身体燥热的情况不减反增,渐渐竟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她浑身如遭火焚,体内水分大量蒸发。
渐渐地,开始有皮肤碎屑从她的脸颊簌簌滑落。
向来爱美的她,看着玻璃上自己像是消沙一样逐渐凹陷变形的脸,本以为那只是一场糟糕的幻觉。
直到她摸上了自己的脸颊,摸下了一手雪白的碎屑。
在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后,她顿时陷入了绝顶的疯狂。
江舫诅咒了她!
他平静地望着自己、任凭她飞走,就是在放任她一步步远离生机!
意识到自己即将到来的可怖命运,苏美萤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到江舫身边,一刀杀死他,终结诅咒。
可她所有的道具,都因为刚才向场外疯狂的求助消耗得差不多了。
包括那双救了她一命的滑翔翼。
她只好攥着【一键求助场外观众】,发了狂一样,按照自己的记忆,朝来处徒步狂奔而去。
只是她的身体,已经等不了人了。
她的皮肤迅速失去了水分,变得像是沙皮,慢慢挂在了她的颧骨上。
她像是一颗被塞进了榨汁机里的苹果,一通粗暴的旋打后,徒留被从滤网上筛走的苹果渣。
而这种痛苦的沙化并未停止。
苏美萤能清晰地感受到腐蚀钻入骨殖深处的痛楚。
她癫狂地奔向来处。
迎面掀来的风,将她一点点蚕食、剥落。
她回过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正被自己一点点落在了身后。
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和恐惧就足够逼疯任何人。
苏美萤也不例外。
她已经迷失了方向,嘶声奔逃着,像是一头绝望且丧失了目的地的小小困兽。
当她已经被沙化了大半的身体从一扇开启着的窗户旁跑过时,崖间的一阵山风,将她粉碎成齑粉流沙的双腿瞬间吹飞,化作一场细碎的、小型的沙暴,扑打到了她的脸上、身躯上。
一切事物,在她眼中仿佛都添上了一层慢放的效果。
直到她的躯干重重摔倒在地,腾起一片粉尘。
她痛得翻滚,想要惨叫。
但她失水的声带已经无法支持她发出任何声响。
她徒劳地抓挠着地板的夹缝,浑身水分快速泄出。
苏美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是真的要死了。
就在她濒死之际,她眼前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粉毛少女,站在一处,叉着腰对魏成化大发雷霆。
“老魏!”她叉着腰对魏成化吼,“养了这么多张嘴,我们要下多少副本?!说了多少次,要带看起来有价值的新人回来啊!”
魏成化也不是现在她看惯了的巨塔模样,只是个当过兵的、好脾气的大个子。
他垂着头,无奈看向大发脾气的苏美萤,像是在看自己早夭的妹妹:“多练练,总会有价值的啊。”
倒伏在地上的苏美萤,沾满自己皮肤碎屑的睫毛眨了眨。
最先……是什么样子的呢。
苏美萤隐约记得,虽然自己的脾气不好,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好。
作为最早被拉入《万有引力》的一批人,“朝晖”建立了伊甸园,把新人一点点拉拢起来。
他们专门蹲在几个常用的玩家接送点上,将那些被接引人恐吓过、又经历了缺氧、少食的绝望的新人玩家带走。
老魏脑子活,他说,系统虽然规定必须要5个人才能组队,但是他们可以拉起20个5人组,慢慢训着。
当然,他们的好心也不是全无目的。
这既是人之常情,也是恰当且实在的感情投资。
大家建立良好的关系,就可以互通有无。
谁要去做任务,就可以从公共仓库里挑选更多好道具,提升存活的可能性。
就算最后获胜的只能有一支队伍,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把关系打好,建立信赖,那么最后只要靠一个人许愿,就能把其他所有在游戏中死去的人全部带回来。
苏美萤有着小女生的天真和私心。
她偏心长得好看的新人,就是喜欢跟他们说话,和他们,不论男女,都喜欢开两句玩笑。
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她。
她站在她一手建立的新人庇护基地里,朝气蓬勃,满怀期望。
就像他们的队名,“朝晖”。
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虽然《万有引力》里的日出,是经过精心设定与渲染的最完美的日出,但谁都清楚,这是假的。
她想,等大家一起出去后,大家一起去看日出。
……所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苏美萤睁大眼睛,使劲儿想,使劲儿想。
在一个难度不低的副本中,苏美萤帮助了一个濒死的玩家。
为了表示感谢,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道具都掏了出来,让苏美萤任意挑选三个。
拖家带口的苏美萤表面谢过之后,把他仅有的两个s级道具和一个a级道具全部顺走,一点儿不带客气的。
事后盘点的时候,她才发现,其中一样s级道具,名叫【回答】,外观是一瓶和维生素差不多的药片,不多不少,一共五片。
功能描述非常奇怪,只有两句语焉不详的话。
“你们,想要属于你们自己的胜利吗。”
“请给出你们的回答。”
她拉起她的智囊团,来为她参谋。
五人组恰好没人爱读诗,不知道《回答》是一首诗,更不知道这背后的寓意。
见药正好是五颗,这描述看起来也非常正面,苏美萤便提议吃下去试试看。
如果吃下去,就能获得胜利,那为什么不呢?
这种有好东西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更偏向自己人。
魏成化留了个心眼,阻止了其他人的冒险,自己先送水吞服了一片,说要下个副本,看看情况。
结果是,他们抽到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副本,以95的完成度完美通关。
魏成化的身体看起来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其余四人便放下了心来,怀着美好的期望,纷纷吃下了药片。
哪怕这是长期的幸运道具也好啊。
就这样,出于一点贪念,一点对于愿望的执着,他们咽下了【回答】。
就像亚当和夏娃在蛇的诱惑下吃掉了苹果。
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代价是什么。
他们心中的善念被缩成了干巴巴的小人,蜷手蜷脚,藏在头发里,成为了孤独的、不为人所知的墓志铭。
而想要获胜的强烈渴望,被无限放大,成为了卑鄙者的通行证。
这样的变化,是无声的,且无法阻拦的。
……就如同苏美萤现如今的溃散。
直到身体即将消亡,她隐于发间的、原本属于她的精神,才回归到了她的身体。
然而,她已经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她濒死的视野中出现的那个心怀善念的粉毛少女,站在那个满怀恶意、提议“伊甸园”的新人们去“斗兽场”看看的少女身后,竭尽全力地呼喊着,想要劝阻那些天真的新人。
不要去,不要相信我啊。
可她却无能为力。
被施以援手的新人们,都是无条件信赖苏美萤,信赖“朝晖”的。
她只能缩在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头发深处,用尽全力,发着抖,落下了一滴眼泪。
主宰着她身体的人对此毫无觉察,只以为天上落下了一滴雨。
当身体在诅咒的作用下完全消散前,闪入苏美萤脑中的最后的一个念头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曾被自己救助的男人,手里的【回答】,不多不少,刚刚五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