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振上辈子来安山镇,已经是四年后了,那时的安山镇跟现在的安山镇区别很大。
石振打量着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小镇,也有人在打量他。
十八岁的年轻人穿着十年前才常见的衣服,皮肤被晒成古铜色,过长的头发乱糟糟地落在脑后。
可即便如此,那张脸还是吸引人的。
他的眉毛又黑又浓,眉梢高耸自然而然带着一份不羁,挺直的鼻梁和硬朗的面部线条更是说不出的和谐。
最让人关注的,却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宛若深山里亘古不变的渊潭,望不见底。
这般模样俊俏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少不得瞧上几眼。
石振没在意这些人的目光,他看了看四周,选定一个方向,就往前走去。
关白羽比他小三岁,今年才十五。
他的亲生父亲早早去世,母亲不愿意养他,养父母对他也不喜欢。他手上没钱,虽然考上了高中,但只读了一年就辍学了,之后就开始四处打工养活自己,顺便自考。
眼下……十五岁的关白羽,应该在读初三。
安山镇是个富裕的大镇,镇上有在长溪市排前三的小学和初中,甚至还有一所高中。
但关白羽没在镇上读书,他是在乡下读的。
镇上的小学初中教育质量很好,乡下学校的教育质量却非常差。
这个时代到处都缺老师,他以前读书时的老师就连普通话都说不好,教他们常常教错,J市虽然相对富裕,但农村的学校依然不怎么样。
所以哪怕关白羽在学校里成绩很好,最终也只进了一所普通高中。
此时的安山镇,还没有通往乡下的公交车,但有很多载客的三轮车。
镇上有很多人,就是靠骑三轮车为生的。
坐这种三轮车并不贵,去他想去的地方,花个几元钱就可以了。
但石振这会儿只剩下七十一元五毛,舍不得多花。
他带着石星火,就往关白羽居住的村子走。
关白羽的村子离安山镇并不远,从汽车站走过去,只要走四十分钟。
在上辈子,2008年前后,关白羽那村子还拆迁了。
石振一路往西走。
出了安山镇,路就变小很多,水泥浇筑的路不过一米多点,基本是过不了汽车的。
现在也没几家人有汽车,能有辆摩托车都算好的。
这水泥路是沿着河建的,路南边儿是条河,河边土坡上稀稀拉拉长着几颗野桑树。
河的北边,则是一个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种满了菜蔬,小院子北边是水泥砌的晒场,再往北就是一栋栋二层小楼了。
白墙黑瓦的小楼都长得差不多,偶尔有那么几家,在墙上贴了点马赛克,或者用绿色玻璃瓶的碎片贴出一些菱形花纹,就已经显得格外不同。
安山镇人口挺多的,乡下的人也多,那一栋栋房子的晒场上,不乏老人带着几岁的孩子,在闲聊说话。
石振上辈子跟着关白羽来过这里,虽然那时的景象和现在大不相同,但道路都是差不多的,他还认得路
一直走到一栋小屋前,石振才停下脚步。
一路走来基本都是砖瓦房,这房子的墙却是用泥土夯打成的,还只有一层,瞧这模样,建成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这房子还不跟那些小楼连成一排,它紧挨着水泥路,孤零零一座立在那里。
这里是关白羽的住处。
关白羽的身世,说来也可怜。
他亲生父母,本来是镇上的人。
早些年,镇上的人生了孩子,家里没有老人管不过来,就会送到乡下,给点钱找个奶娘带着。
关白羽的亲生父亲,就是五十年代,被他父亲送到乡下,让关白羽的养奶奶养着的。
关白羽的亲奶奶是难产死的,亲爷爷没多久就另娶妻了,关父几乎就被忘在了乡下,一直到十几岁才被接走。
被接走后,关父不习惯在亲爹家的日子,时不时往乡下奶娘家跑,后来他爹恼了,干脆把他送去了工程队,让他跟着工程队到处跑修路修桥。
关父就这么一直过到快三十岁,修水塔的时候从水塔上摔下来死了。
他一死,他妻子就跑了,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亲爹还不想养。
当时是79年,关父亲爹家早就搬去长溪市了,对住在安山镇乡下的关家来说,非常非常远,但关老太太得知自己奶大的孩子没了,还是千里迢迢去了一趟,然后就接回了那个没人要的孩子,给这孩子取名关白羽,上了关家的户口。
关老太太的亲儿子比关父还大一岁,婚后却一直没孩子。
关老太太把关白羽抱回来,就是想让儿子有个后。
但关老太太的儿子是不想要的,尤其是关白羽来了关家没多久,他妻子就怀孕了,生了个女儿。
有些人家重男轻女,对过继来的儿子能比对女儿好,但关白羽的养父母不是,他们就喜欢自己的亲骨肉,懒得搭理关白羽。
关白羽是关老太太养大的,虽然喊关家父母爸妈,但跟关家夫妇不亲近,关家夫妇又一直很穷,手上没钱,没多余的善心给关白羽,所以关白羽一直过得不怎么样,高中的时候还辍学了。
就这两年,关白羽的养父借了钱养鸡,想赚点钱,结果那些鸡都病死了,把钱亏了个精光。
他自己都勒紧裤腰带过着,那里会管关白羽?
关白羽住的小小的,加起来也就六七十个平方的老房子后面,有一栋两层小楼,那是关白羽养父母住的。
那小楼是砖瓦的,但占地也就八十个平方左右,底楼前后各两间屋子,二楼甚至只有前面两间房——后面两间房上面本来也要盖房的,但因为没钱没盖上去,只抹了一个平台。
楼上两间屋子关白羽他养父母和女儿各住一间,楼下那四间,前面两间吃饭养蚕堆粮食,后面两间因为上头是平台不是瓦片总漏水不能住人,就拿来养猪了。
这么算下来,压根就没有可以给关白羽住的地方。
关白羽之前就一直跟关老太太一起,住在那个泥墙小屋里,前两年关老太太死了,他依然一个人住在那里。
这些都是石振很久很久以前知道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竟然记忆犹新。
泥土房子房门紧闭,家里似乎没人,石振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有些恍惚。
他之前在车站,问过今天的日期,今天是植树节,还是周六。
周六不用上学,他急急忙忙过来就是想见关白羽。
但他忘了,如今周六也是要上半天学的,现在大概中午十一点的样子,关白羽怕是还没放学。
中午十一点,下丘乡。
下丘乡是安山镇下面的一个乡,乡里有小学、初中,还有个挺大的卫生所。
前几年附近村里人生孩子,都是来乡卫生所的,今年才有了规定,一定要去镇上医院生了。
下丘乡这边有一条街,街边杂七杂八各种店铺都有,不管是要买油盐酱醋,还是买各种杂货,或者鱼虾猪肉,都能在这边买到。
而下丘初中和下丘小学就在街尾。
这会儿小学放学已经放学了,一大群孩子背着书包从学校里冲出来。
少部分学生有家长接,剩下的学生都是自己回家的,有些骑自行车,有些三三两两聚一起走路回家。
隔壁初中这会儿却还没放学,要再过二十分钟才放。
初三一班。
二十年后的下丘初中,虽然大半学生考不上普通高中,但初中毕业都会去读个职高,很多人还会接着往下读个大专。
但此时的下丘初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会继续读书,甚至这会儿才初三,很多人已经不来学校,在外面工厂打工了。
学校还分了快慢班,快班是给读完初三后准备继续读书的人读的,老师会狠抓学习,慢班的学生读完初中不会继续读书,老师就不太管了。
那些学生也不想老师管。
一班就是快班,虽然是快班,但临近放学,班里的学生也坐不住了,早已偷偷收拾好书包,等下课铃一响,老师一走,就有人往外冲。
关白羽也随大流站起身,就在这时,他同桌突然背着书包踩在他凳子上,紧跟着再踩到他桌子上,然后跳下桌,嗤笑一声走了。
他桌上还有课本没收好,此时上面印上了一个大大的脚印。
教室里的课桌新换过,从以前的两人一个换成了一人一个的,两两挨着分成四列排在教室里。
而第一列和第四列,是靠墙放的。
也就是说同桌的两人,靠墙那个进进出出,要外面那个让一下。
每个星期,桌椅都会往左边移一列,第四列的搬到第一列,也就是说所有人都会有靠墙坐,需要同桌让位的时候。
这本没有什么,不过就是让个位置,但关白羽的同桌闫江涛很不喜欢他。
关白羽靠墙坐的时候下课想去上厕所,闫江涛坐在外侧一动不动就是不让关白羽出去。
闫江涛靠墙坐的时候,他要进出却不许关白羽让得慢一点,不然就踹关白羽的凳子,或者干脆踩着关白羽的桌子出去。
“闫江涛怎么这样啊!”坐在闫江涛后面的女生不满地嘟哝,之前闫江涛坐外面的时候,下课不给关白羽去上厕所,每次都是她和同桌往后拉桌子,让关白羽出去的。
关白羽朝着她笑了笑,用抹布擦了书,放进书包里离开。
他身后,有人为他不平,有人不当回事,也有人看他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