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得有些厚重。
除了满鼻腔的血腥味之外,宫渝的眼睛根本看不到其他的事物。
车祸发生的地点是驶向他家的郊外,这里人烟稀少,刚刚翻车时的尖叫声,也是停在路边歇息的长途货车上的女人所发出来的。
两辆高速行驶的夯实吉普车撞在一起,加之那辆切诺基又翻滚了几圈儿,发出了巨大的碰撞声,橡胶轮胎在地上磨蹭出尖锐的厉响。
正躺在车上休息的货车司机也被这恐怖的声音和自家媳妇的尖叫声瞬间惊醒,忙不迭地朝事故发生地看过去。
现场并没有像影视剧里一样,只要汽车相撞就会起火,会爆炸,而是在铺天盖地的烟尘中,两辆汽车再也动弹不得地、静静地躺在那里。
货车司机忙蹿下了车,边朝车祸地点跑去,边回头朝他媳妇喊道:“媳妇儿!快打电话!”
他媳妇也被吓呆了,他们本来就是在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到体力缓过来一点儿之后,再接着跑长途,谁成想竟然目睹了这么一桩事情。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那辆逆行而来的黑不溜秋的吉普就像是故意的一样,拼了命地朝那辆方方正正的银灰色汽车上撞了过去,要是不论头尾,她几乎要认为这是一场谋杀!
想到这里,她害怕地叫住自家男人,“打,打给谁啊?”
货车司机喊道:“打120!然后打110!都打!都打!”
心里头对现场的情况有了一个判别,货车司机见切诺基是逆行而来的,也就下意识觉得这辆车的司机才是罪魁祸首,所以自然直接朝着那辆无辜的巴博斯跑了过去,打算先救飞来横祸的倒霉人。
“嘿!还醒着吗?车里的人?听见了应我一声!”
宫渝正费力地将胳膊腿从安全气囊里□□,然后咬着牙去扒拉关珩那边的气囊。
车是翻着的,宫渝倒控得脑袋发胀,呼吸也困难得厉害。
他虽然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目前可以感觉到的是,脖子闪得极其酸痛。
但宫渝顾不上管这些,他气息不稳地唤着关珩的名字:
“……小关,小关你醒着吗?”
短短几个字,宫渝声音里的轻颤就已经逐步递增,越到后面几个字,他几乎已经发不出声了。
“小关!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借着对面切诺基的LED前灯的微弱光线,宫渝终于摸索到了关珩的脸。
触手就是一片湿润。
黏腻。
宫渝手指一僵。
是血。
他的两只手上都是血。
关珩的脸上都是血。
“小关!小关你醒醒啊,小关,别睡……”
宫渝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他回手扯下限制自己行动的安全带,然后整个上身都凑向了关珩,用力把人从座椅里剥离,想要拢到自己这边来,同时伸长了手臂探向后座,想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120打电话。
车外突然传来陌生人的声音,随之是好心的呼声,宫渝急忙应道:
“听得见,听得见,我们在这里……”
货车司机听见宫渝的回应,急忙又加快了脚步,然后从宫渝所处的副驾处拉开车门。
“救他,先救他,先生,您去驾驶座那边,先帮我把他弄出来,我没事!”
宫渝不敢耽误一点时间,见有人来帮自己,急忙用胳膊肘用力地怼开安全气囊,转身就要下车。
货车司机答应了一声,抬腿朝关珩那边跑去,便没有再顾宫渝。
巴博斯的抗造能力和它的价格成正比,即便在那么疯狂的高速冲撞下,车身也没有发生巨大的变化,饶是主驾的车门也只是微微扭曲了一丁点儿。
所以货车司机很容易就将关珩左手边的车门打开,然后用力朝着反方向蹬了几脚,方便他把驾驶座上的人拖出来。
他不是不害怕自己救人后,可能反倒被车主咬住赔偿,只不过人命关天,加上他也有自己的判断。
开巴博斯的人,应该也不会差他这一脚。
听到副驾驶的命令后,货车司机便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的精力聚集到主驾上,自然没有注意到下了车的副驾驶那一瘸一拐的腿。
“先生,来搭把手,”货车司机准备拖拽失去意识的关珩,又想起这种事故的人多半会有哪里存在骨折的情况,于是招呼朝他走过来的宫渝道,“来快快快,那边儿车上还有一个呢。”
宫渝也很努力地正绕过车前,抿着嘴朝这边疾步过来。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座椅放倒,在尽量不让关珩受伤、或者导致他身上可能原有的内伤加剧的情况下,将关珩抬了出来,轻放在地面上。
宫渝跪坐在关珩的身侧,哆嗦着手指打开手电筒,然后掀开关珩的眼皮,迅速地查看了一下他目前的情况,确认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关珩的呼吸和心跳速度都还算正常,宫渝才稍稍放下了万分之一的心。
仅仅“120”三个数字,宫渝硬是按了半天才按对,旋即贴到耳畔,攥紧了拳头等待接通。
“我媳妇已经打过电话了,救护车和警察都在尽力赶过来的路上。”
货车司机看不出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不过还是安慰地拍了拍宫渝的肩膀,选了个最安全的称谓:
“你弟弟真是没的说,你看这刹车印儿,拖这么老长,面对面有那么个车撞过来,他竟然还能把舵往右打,真是牛逼,不怕……”
嘴里的“死”字没说出来。
因为货车司机看到了宫渝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心知自己说错了话,货车司机尴尬地挠挠后脑勺,站起身想要回到自己的车上去喝口水,结果刚走了两步就一拍大腿:
“哎呀,那边儿还一个呢,我都给忘了。”
宫渝这才朝撞翻自己车的切诺基看过去。
他们正常行驶,这人却无端撞过来。
只要不是心脏病发之类的不可抗力原因,不管这肇事者有什么理由,他都会把这人送进监狱,让其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思考间,货车司机已经把对面驾驶座里的男人也拖了出来。
光线太暗,以至于让人根本看不清伤者是否还活着。
货车司机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学着刚刚宫渝的样子给男人进行了一番囫囵的检查。
灯光落到地上那男人脸上的一瞬间,宫渝的呼吸顿时凝滞住,恨意在胸中翻腾。
开车蓄意撞翻他们车的人……
竟然是景霑!
虽然景霑也躺在那里人事不省,但是丝毫不影响宫渝想要拔刀将他劈上千百次的想法。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真的要杀他,那就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对他动手,关珩又做错了什么?!
宫渝伸手握住车身上掉下来的保险杠,尖锐的棱角划破了他的掌心。
货车司机正一下一下地学着电视里消防员们教过的方法给景霑做心脏按压,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宫渝的动作。
宫渝咬紧牙根,握紧手中的利器,想要站起身来,朝景霑用力击去。
然而还没等他绷直脊背站起来,手腕竟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住。
力道很轻,可在此刻却让宫渝觉得重如千斤。
宫渝心下一喜。
关珩醒了!
“小关!小关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宫渝顺手丢开了手中的利器,俯身趴在关珩耳边呼唤道。
“哥哥……”关珩有气无力地去握宫渝的手腕,不让他做出冲动的事情,劝道,“脏……”
他不值得你对他动手。
眼泪不停地掉在关珩的发间,宫渝担心他会觉得痒,匆忙抬手蹭去自己的眼泪。
“哥,别哭,你还戴着……”关珩晕乎乎的,只能勉强看清宫渝在不停地揉眼睛,不由担忧道,“隐形眼镜呢,别哭哈。”
对关珩到这个时候还只顾得上他的眼睛的行为,宫渝并不觉得暖心,反倒有着冲天的怒火。
可他舍不得对着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发作,只握紧了关珩的手腕,心有余悸地警告着关珩,嗓子里却哽咽得厉害:
“你给我坚持住,你给我等着你伤好之后,我……唔,我怎么教训你……”
关珩失笑着蜷起手指,似乎是觉得有点冷,脑袋努力往宫渝的唇边凑了凑,想要感受到宫渝的气息。
正疑惑自己急救的手法是不是和消防员们所教的东西不一样时,货车司机正想要回头向宫渝请教,打算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理由来说服宫渝救救这个虽为肇事者的车主。
可是还没等他回头,一根粗大的梆子就朝他们的方向飞了过来——
然后“梆”地一声凿在了地上的伤者脑袋上。
力道不重但也不轻,景霑刚止住了血的伤口又汩汩地流出血来。
救护车的速度同警车一样快,交警这边刚拍完照,救护车的担架就已经将关珩抬上了车。
到了车上,宫渝仍旧不是很放心,还是紧紧握着关珩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车上的医护人员认出了宫渝,竭力忍住不拍照的想法,然后劝说宫渝道:
“宫先生,我们已经检查过了,你男朋友没有大碍,只是因为失血而导致的暂时性昏迷,你不要太过担心。”
一个眼尖的小大夫注意到了宫渝的裤腿。
上面似乎有水迹,正湿哒哒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宫先生,我帮你检查一下腿上的伤吧?”
听到小大夫这样说,宫渝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腿。
宫渝动动嘴唇,迟钝地感知到了腿上的疼痛。
想着自己需要好的精力照顾关珩,自然是不能讳疾忌医,于是点了点头,“麻烦医生了。”
果然没有像宫渝想的那么悲观,关珩在当天晚上就清醒了过来。
除了脑袋上缠着的纱布有些吓人之外,其余一切正常,甚至还好意思腆着脸在医护人员的面前朝宫渝索吻。
禁不住这臭小子的诱惑,宫渝趁着护士小姐抬头换药的功夫,低头飞快地亲了关珩的唇角一下,然而却被关珩抬手按住他的后脑,让他没办法直起身体,继而在护士小姐的惊喜目光中,关珩按着宫渝来了个热情火辣的法式深吻。
以此来向宫渝证明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任何问题。
“宫先生,患者还有一瓶药,到这里的时候按铃叫我就可以了。我先出去了。”
免费看了一场好戏的护士憋着笑,拿着笔朝输液瓶上的位置画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还没关上,关珩罪恶的贼手就已经伸向了老老实实地仰头盯着输液瓶记位置的宫渝——
小护士却突然又伸头进来,“赵医生让我叮嘱二位,不要做剧烈地运动,否则病人刚……”
看到关珩手上的动作,小护士的话憋了回去,不好意思再看,匆匆丢下一句“否则病人的伤口可能会裂开的!”,旋即落荒而逃,回到值班室跟小姐妹分享去也。
对医护的话非常看重的宫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清了清嗓子,似乎准备对关珩说些什么。
他在方木给他送来的包里找到了自己的框架眼镜,因此也就顺手将眼睛里的隐形丢掉,省得哭啊笑啊的不方便。
关珩也知道宫渝要跟他说什么,见宫渝吸了口气,关珩忙抬手想要装做自己伤口疼的样子,转念一想,要是骗宫渝自己哪里疼,最后难受的还是宫渝,便由此作罢。
果然,关珩刚琢磨完,宫渝就开始了。
“关珩!我问你,你为什么连避都不避一下?”宫渝起初的语气还算平静,指尖漫无目的地指着窗外,说着说着就变得激动起来,“就那么……你就那么直挺挺地跟那辆车撞过去,你为什么不打舵?你知不知道究竟有多危险?!”
听到宫渝带着滔天怒火的训斥,关珩失笑了一下。
他就是因为知道有多危险,所以才没有那样做。
在那一刻他克服了本能,才握紧了方向盘,没有下意识将副驾上的宫渝直挺挺地送到危险的面前。
关珩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自己的反应力,让他没有做出后悔的事情。
刚经历了一场险象环生的车祸,关珩的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不过他还是努力坐直了身子去拉宫渝的手腕,嘴角抿出和往日一样乖巧的笑意:
“哥哥别生气了,你看我不是没什么事吗?”
宫渝只要被关珩碰到,就不忍心甩开他的手,只不过仍旧冷声怒道:
“没什么事?你脑袋上那一圈又一圈儿的纱布叫没事?那你告诉我什么叫有事?”
在关珩的记忆里,宫渝在他面前一向都是温柔镇定的,从来没有发过这么严重的脾气,甚至让人觉得压根儿就哄不好的程度。
关珩知道宫渝这是心有余悸的恐惧,他没等宫渝再开口训斥他,便凑过去亲了一口身边男人的脸颊,然后撒娇道:
“哥哥真的好担心我出事呀,哥哥真的好喜欢我呀~”
宫渝叹了口气,“我是真的拿你没办法。”
他越陷越深了。
.
关珩年轻,身体基础好,加上冬季新陈代谢快的缘故,很快就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反观那个先行搞事情制造这场车祸的景霑,却在ICU里头活活躺了半个月才睁开眼睛。
不过听闲聊的医护人员说,景霑恐怕在以后的日子里,脑子估摸着是不中了。
别说进商界了,进商场恐怕都要费劲。
而在关珩不断的央求下,宫渝终于点头答应了他出院的请求,并一遍遍地向医生求证他现在出院百分之百不会在日后有变成一个傻子的可能。
看着医生看似不厌其烦实则在心里疯狂翻白眼的模样,关珩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在照镜子。
上次宫渝进医院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讨人厌的吗?
那边儿,宫渝正跟医生谈得融洽,突然听到关珩憨笑了一声,不由惊诧地指着关珩对医生发出了惊恐的疑问:
“医生,这,这是不是已经出问题了?您是不是担心家属承受不住刺激,所以没有跟我说实话对不对?”
医生摊摊双手,再次保证道:
“宫先生,完全不会有问题,我们做医生的,说话一向都是保守的,不过您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问我,我是可以破格给您做出保证的,关先生的智商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医生,您主动提及了智商,是不是小关的智商真的出现了什么问题?”
宫渝又紧张起来。
医生:“……”
关珩抓着外套将宫渝揽到身后,笑着跟医生说抱歉,“不好意思啊医生,我哥太担心我了,您体谅一下。”
医生连声说着“理解理解,我对我老婆也是这样”之类的话,然后在宫渝面红耳赤的状态下,转身离开了病房。
回到家后的关珩如同脱缰的野马,抱着猫房里的每一只猫蹭着它们的耳朵,最后还是宫渝在黄总抬手朝关珩脸颊上拍过去的千钧一发之际,才将关珩从猫房中拖出来,以此解救他险被抓花的容颜。
吃过了方木千里迢迢赶过来做好的晚饭,宫渝在关珩的眼中发现了某种熟悉的情绪。
还没等宫渝问清楚在他洗碗的期间,关珩究竟跟方木鬼鬼祟祟地做了些什么时,就被关珩半拉半抱地弄回了卧室。
羞赧地陷入了久违的快乐。
一夜狼藉。
宫渝在晨光中惬意地睁开眼睛,将手从被子里面抽出来,刚想要伸个懒腰,却被手上的一个东西晃到了眼睛。
他定睛朝着光源所在的无名指一看,瞳孔微微紧缩,那里——
竟套着一枚辉光熠熠的铂金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