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扯着班主,杨玉笙定定的看着他,泪痕斑斑又带着伤的脸上满是痛苦。
“你听听,多好的唱词,多深的感情,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相守,多好的故事啊。可我唱不出来了,班主,我唱不出来了……”
“嗓子坏了咱们再想办法,脸伤了咱们好好治,你先跟我回去,别闹了。”
班主的眼睛微微发酸,他搀扶着杨玉笙,想往长盛戏楼走。
可跟醉酒的人哪有道理可讲?
听着班主的话,杨玉笙冷笑,“治?治什么?怎么治?这都是命,神医虽多,却治不了命数,治不了人心。”
挣脱开班主的拉扯搀扶,杨玉笙仰望着天,放声大笑。他脚下不断的旋转,长袍翩跹的下摆宛若盛开的碗莲,一直到他跌倒在地上,整个人仰躺在地上。身下都是酒坛碎裂的瓷片,他倒下去,瓷片扎在身上,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
绝望悲戚的情愫,早已经侵蚀了他的心,把他折磨成了行尸走肉。哪怕是痛,都不能让他心头起波澜。
他的嘴里只是不断的念叨着,“都是命,都是命……都是命啊……”
班主瞧着杨玉笙的模样,沉沉的叹息了一声,他忙招呼着戏楼的人出来搭把手,把杨玉笙抬回去。之后他又让人去医馆请郎中,就算不能再登台,可杨玉笙身上的伤总还是得治的。
洛白瞧着,也跟着进了戏楼。
班主见过洛白,也知道她和夜晟泽相熟,想着杨玉笙冲撞洛白的事,他的身子都更低了些。
“洛小姐,玉笙嗓子坏了,脸也毁了,这打击对他来说真的太重了。再加上他又喝了酒,情绪失常,刚刚有得罪冲撞的地方,还请洛小姐多担待些,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在这代他给洛小姐赔个不是,等他酒醒了,我一定再让他亲自跟洛小姐请罪。”
“班主不必如此,我并没有追究怪罪的意思,我略通医术,过来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洛白这话,让班主松了口气,连带着眼神都亮了亮。
“洛小姐仁义,这份情我记下了,玉笙也不会忘,洛小姐这边请……”
班主说着,便带着洛白去了后院。
戏楼的后院是个二层小楼,杨玉笙的房间就在二层东边的第二间。班主带着洛白过来的时候,戏楼的人已经将杨玉笙搀进房里了。因为背上还有伤,杨玉笙不好躺下,所以大家便让他坐在临窗的椅子上,身子半趴在桌上。
洛白走过去,本是要帮着杨玉笙查看伤口的,可她的目光却不自觉的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
从窗子看出去,是临街的一个小院。
院子不大,在院子东边的墙角上,有一个木头搭起来的花藤,上面还有些紫藤枝。在花藤下有一个秋千,上面缠着红色的绸花。虽然不是紫藤花开的季节,可洛白能够想见,若是大片的紫藤盛开,犹若紫云缭绕时,捧一本书坐在秋千上慢慢的品读,定然十分惬意。
这小院布置的倒是比一般的人家用心,主人家似乎也更会享受生活,洛白瞧着喜欢。
“嗯……”
洛白正寻思着,就听到了杨玉笙的闷哼声,大约是趴着不太舒服,他挣扎着想要起来。
收敛了思绪,洛白忙伸手按住杨玉笙的肩膀。让人帮忙将他的衣袍脱下来,洛白为他将那些扎进背里的酒坛碎片清理出来。好在入了秋,身上的衣裳厚实些,那些碎渣都被挡在了外面,扎进肉里的只是几大块,倒还好清理。
洛白手脚麻利,动作极快,没一会儿就处理好了,将伤口都包上了。
看向班主,洛白低声嘱咐,“暂时不要沐浴冲水,若是郎中来,可以再开两副药用着,过阵子就能好。不过,这酒还是少喝的好。”
“我知道,我会盯着他的,”瞧着洛白动作利落,医术看起来不错,班主应声过后,又小心翼翼的开口,“洛小姐,你医术了得,要不你再给玉笙瞧瞧脸上的伤吧。他本是靠着这副嗓子,靠着这张脸吃饭的,如今都毁了,也太可惜了。”
之前洛白就听夜晟泽说,杨玉笙划伤了自己的脸,刚刚在外面,她倒也瞧见了杨玉笙脸上的伤,只是没有细看。现在听着班主要求,洛白也不拒绝。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杨玉笙的脸上,殷红的血色伤痕,在杨玉笙白皙无暇的脸上,显得那么狰狞。
洛白眉头紧锁,“这伤……”
以为洛白不知因由,班主忙解释,“这是昨儿玉笙喝醉了酒,自己用刀子划的。嗓子坏了,他的心怕是也死了,拿着刀子往脸上割,他对自己那是一点情都不留。要不是发现的及时,他这刀子会捅到哪去还不一定呢。我现在想想,还觉得脊背发凉呢。”
“这是昨夜伤的?”
“可不就是昨夜,他喝的醉醺醺的回来,我们把他送回屋,以为他睡了就好了。一醉解千愁,这酒醒了,也就没事了。可谁成想,他睡着睡着居然又闹腾着往自己的脸上戳刀子……早知道,我就该让人在房里守着他。”
班主叹息着摇头,一脸的心力交瘁。
杨玉笙是戏班的台柱子,也是长盛戏楼的摇钱树,除了相处已久的感情,班主怜惜杨玉笙之外,他也少不得要为戏楼的生意,还有其他那二三十口人的生计打算。杨玉笙成了如今这模样,也给班主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不愿深想,班主忙问,“洛小姐,他脸上这伤如何?”
洛白心中有疑惑猜想,却也不说破。
洛白低声回应,“下面的刀口虽长,却还算整齐,恢复后应该还算平整,多用些淡斑祛疤的东西,再加上在台上浓妆艳抹,倒也能遮掩掉大部分,问题不大。可上面这一块,虽然不算太大,伤口却参差不齐,而且要略深一些……怕是难了。”
这话班主也听其他郎中说过,再听洛白讲,倒也不多诧异。
像是认命了,他叹息着点了点头。
“人都说:祸福难料,谁成想,好好的一个人,眨眼间就成了这样。从前,我一直说玉笙沉稳内敛,又踏实肯干,是这戏班子的台柱子,也是我的主心骨。北上开戏楼,在这京都之地人生地不熟的,他也能事事帮我张罗,缺啥少啥出了啥事,他也都尽力帮我周旋应付。很多时候我都想,他就像是个打不垮的勇士似的,有他在,我这戏楼就能稳稳当当的。我怎么都没想到,他也有倒下的时候,这就是命吧……是他命不好,也是我命不好。”
班主感慨良多,洛白却没听进去多少,她的目光不断在房内环视。
杨玉笙脸上的伤,有一部分是刀割的,可另外的一部分,却像其他东西刮伤的。伤口不会骗人,这很不对劲儿。一早对杨玉笙的怀疑,又重新盘踞在她的心上,她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杨玉笙的房内布置简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洛白倒是发现,在杨玉笙的房里有许多木雕人偶,大约都是戏中的角色,一个个模样逼真,形态各异,倒是极好看的。洛白下意识的走过去,拿起来查看。
见洛白瞧那些木雕人偶,班主也跟了上来,他面露笑意。
“这都是玉笙亲手雕的,他手巧,雕工特别好。凡是我们这戏班子里唱出了名堂的戏,他都会雕两个木雕人偶出来。这才只是一点,北上来京城的时候,一路奔波,弄丢了不少。要不然凑到一块儿摆出去,都能成我们长盛戏楼的一景了。”
“这手艺可真不错。”
洛白漫不经心的念叨着,她把手中的放下,又拿起了放在最里面的一个。
这木雕雕的是一个女子,彩袖飞扬,翩翩而舞,她的脸上盈盈带着泪光,悲戚怆然,连带着那大开大合的舞蹈,似乎也染上了几分绝望之色。
洛白不得不承认,杨玉笙像是把这木雕人偶雕活了一般。
“班主,这是?”
“这是苏念卿,是新戏火起来之后,玉笙新雕的。”
不止一次听过“苏念卿”这个名字,洛白知道,这是《妾薄命》里的角儿,是那个殉情的女子。刚刚,杨玉笙在外面唱的“盼卿卿待卿卿,何时相见?恋卿卿护卿卿,碧落黄泉”,这一声卿卿,说的就是苏念卿。
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愿相随的女子,着实重情,这木雕把她的情意雕活了。
雕的可真好!
侧头看向班主,洛白轻声道,“班主,这个人偶我能暂时带回去吗?我很喜欢,也想找人照着这模样帮我雕一个。等用完了我就还回来,不会弄坏的。”
“当然可以,洛小姐喜欢哪个随意拿就成了,也不必还的。玉笙手巧,若是想要,大可以再雕的。”
“那怎么好意思呢。”
洛白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将木雕人偶收好,这才缓缓看向杨玉笙。
杨玉笙依旧趴在桌子上,醉的昏沉沉的,或轻或重的鼾声,衬得他出奇的安静,倒是比之前在外面的疯癫之状,更让人觉得舒适,也更像他平时的样子。
洛白看不出什么异常,便收回目光,“班主,我还有事就先回了,你好好照顾他吧。”
“我送洛小姐出去。”
别管是为了杨玉笙,还是因为洛白和夜晟泽的关系,班主对洛白倒是足够殷勤。
洛白也不拒绝,在班主的陪同下,她很快就出了长盛戏楼。上了马车,洛白透过窗子,又看了两眼长盛戏楼,她心中对杨玉笙的怀疑更重了。
知道车夫是夜晟泽的人,洛白低声询问,“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不太清楚。”
“那就回永亲王府吧,顺便想办法给世子爷传个消息,就说我有事跟他商量,若是方便,请他速回。”
话音落下,洛白也不再多言,拿了个紫色团花软垫靠在身后,洛白又重新将苏念卿的人偶拿出来。她定定的瞧着,一直到马车走出去了老远,洛白才忽而想起来,在撞上杨玉笙之前,她是要去追一个念叨着“阿柳”的妇人的。
被杨玉笙这一撞,她几乎把那妇人的事给忘了。
心里惦记着这事,到了永亲王府之后,洛白特意去找了管家王路。她让王路派个人去长盛戏楼附近打探,看看能不能碰上那个妇人,或者打探些关于阿柳的事。
阿柳……
会与柳如月有关吗?还是只是个巧合?那活见鬼了呢?又是什么意思?
心里来来回回的盘算着这些事,洛白一言不发,思锦瞧着她的模样,也不敢打扰,送了些水果和糕点到洛白的房里,之后就没敢再进去。
洛白在等关于阿柳的消息,也在等夜晟泽回来。
可夜晟泽一直到夜色暗了才回来。
换了一身枣红色的袍子,头上带着玉冠,明明天气已经凉了,夜晟泽手里还拿着一把玉骨扇,一派的风流纨绔模样。见洛白开了门,他大摇大摆的走进去,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嘴角含笑。
“你让人传话给我了?是有发现?”
洛白打量着夜晟泽,之后,她下意识的身子前倾,往夜晟泽的身边靠了靠。没有回应夜晟泽的问题,她反而沉声发问。
“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