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
洛白接连两日来这里,可情形却大不相同。
昨日她来时,这里冷冷清清的,柳如月虽然死得惨,可连个送她一程的人都没有。而今路明修去了,昭阳长公主府的人来了一大群,一进义庄,还没到停尸的院子,就听到了或高或低的哭声,悲戚绕心。
想着路明修白日放荡猖狂的模样,洛白不由的摇头。
进了小院,洛白就见里面挤了不少人,除了昭阳长公主府的人外,京兆尹崔雍也在。跟在崔雍身后的,还有个仵作模样的人,大约是因着路明修身份特殊,被叫过来一起帮忙的。洛白不喜应付达官显贵,她站在夜晟泽身侧,由他去应付。
崔雍瞧见他们来,很快便带着人过来了。
夜晟泽也不兜圈子,他直接问道,“崔大人,什么情况?”
崔雍看了看身后的梁仵作,梁仵作会意,忙开口回应,“回世子爷,据案发现场周围的人口述,死者的死状,跟昨夜柳如月之死相同,都是在画舫船头,身燃大火而翩翩起舞,直至死亡。卑职已经初步查验过死者的尸体,死者浑身焦黑,手脚蜷曲,口内有粉尘,可以认定是烧死的无疑。”
对于验尸,夜晟泽懂得不多,他闻言下意识的看向洛白,“你怎么看?”
“得看过尸体才知道,若有需要,还要剖验。”
后面这话,洛白说的声音小了不少。
柳如月连个家人都没有,剖验尸体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征求其他人的同意,王路就能安排做主,她动手也容易。可是,路明修是昭阳长公主的小孙子,即便放浪形骸,行为不端,可终究是昭阳长公主的心头宝。只怕昭阳长公主府,不会轻易让他们剖验尸体。
不然,仵作刚刚回禀的勘验结果,不会那么粗略,只浮于表面。
这样的结论可不可靠。
洛白的意思夜晟泽明白,他倒是不怕什么,“去吧,该验验该剖剖,出了事我顶着。”
崔雍知道夜晟泽的性子,夜晟泽不在乎得罪昭阳长公主,可是,他区区一个京兆尹,却是不好乱来的。听着夜晟泽的话,崔雍面露难色,“这……世子爷,昭阳长公主府的人都在,这事是不是先和他们商量商量?”
“若是他们肯,至于验尸验成这样?手脚蜷曲,浑身焦黑,口内有粉尘……就没了?还燕京城京兆府出来的仵作呢,验尸结论,跟三岁孩童看到的东西差不多,还就此做了结论,未免太草率了。这要传出去,京兆府的脸还要不要?回去仔细看看我们洛洛的验尸记录,好好的学学,要不然,这活也别干了。”
夜晟泽身上透着一股痞气,混不吝的,说话也不客气。
梁仵作听着心里不快,却不敢多言。
也不管他如何想,夜晟泽冲着洛白道,“进去验尸吧,专心做你的事,其余的不用你管。”
夜晟泽虽然表面风流不羁,一副败家子模样,可洛白知道,他实际上是个有本事的,是真人不露相。他既然开口,那昭阳长公主府的人多半是闹不起来的。她不多耽搁,直接进了停尸房,崔雍让梁仵作跟着,给她打下手。
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临窗的桌上,洛白含了一颗苏合香丸,便去了尸体边上。
梁仵作见状,顺手将尸体上的白布给掀开,“洛小姐验吧,我也想看看,洛小姐还能勘验出什么花来?”梁仵作阴阳怪气的,看着洛白的眼神也多有不屑。
洛白倒也不介意。
她一路从荆州、岳州直到京城,大大小小也接触了一些案子,自然也接触了不少的仵作。人都有自己高傲的一面,这种心有不甘的,她不是第一次见,当然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根本不将梁仵作的话放在心上,洛白轻声开口,“劳烦帮忙记录。”
“成,有世子爷撑腰,你说干什么都成。”
梁仵作冷哼着应着,随即拿了纸笔过来,在一旁准备记录。
洛白也不跟他多废话,她一边动手查验,一边开口,“死者,男性,年龄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头骨无碎裂,无撞击伤。四肢轻度蜷曲,双目突出,口长开,口内有干烟灰,舌上有小刺疮。”
“这怎么可能?”
梁仵作听着洛白的话,忍不住伸头,凑上前查看。
他心里清楚,双目突出,舌上有小刺疮并裂开,这跟中了□□或者断肠草的症状很像。如果真如洛白所说,那路明修真正的死因,很可能就是中毒,而非火烧。之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路明修口中的烟灰上,倒是没注意其他的。
难不成,是他看漏了?
越想梁仵作越心惊,而入眼的东西,则更让他慌。
梁仵作的反应洛白都看在眼里,也不多纠缠,她继续进行检查。
“腹部略有膨胀,双手手腕处烧伤颜色浅淡,呈拇指粗细的圆环状,疑双手曾被分开单独束缚,”说着,洛白小心翼翼的将尸体翻转过来,她的眼睛很快就眯了起来,“背部有手腕粗细的圆形伤口,伤口边缘无卷曲,无凝血,当是死后伤。”
“这么说……他真不是烧死的?”
洛白点头,“看着跟柳如月死状相似,但实际上差别却不小。初步推断是中毒死的,死后焚尸。”
“可一个死人,如何能翩翩起舞?莫不是鬼……”
“鬼?”洛白轻笑了一声,她侧头看向梁仵作,“自来在人的心中,鬼都有超凡之力,若真是鬼所为,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破绽让你去查?你是仵作,尸体不会骗人,这点你当是最明白的。”话音落下,洛白转身去装工具的匣子边上,从里面拿出一根银钗来,交给梁仵作,“自己验看过后,你会更明白。”
梁仵作明白洛白的意思,接过银钗,他觉得小小的钗子沉甸甸的。
不敢耽搁,梁仵作忙用皂角水将银钗揩洗了一遍,之后,他小心翼翼的将银钗,塞进死者的咽喉中,之后又用干净的素帕,堵住了死者的嘴,密封过后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是《洗冤录》中记载的验毒之法,路明修是否是死于中毒,等一会儿就能得到结果。
梁仵作不愿承认自己大意了,可事实不容狡辩,也难怪夜晟泽说他手艺不精。
看向洛白,梁仵作的眼里带着几分尴尬。
洛白不理会梁仵作的反应,她转身去了桌边上,将剖尸刀拿出来轻轻擦拭。
这时候,夜晟泽和崔雍走了进来。也不知道夜晟泽用了什么法子,昭阳长公主,连带着他们府上的人,都被请出院子去别处休息了,这小院倒是安静了下来。夜晟泽两人闲着,索性进来问问情况。
一进来,夜晟泽就瞧见了洛白擦拭剖尸刀的模样。
昏黄的烛光笼罩着洛白,衬得她白皙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柔和,连带着这擦拭刀子的动作,都温和了许多。
款步到洛白身边,夜晟泽轻声开口,“如何?”
洛白手上动作不停,侧头看了夜晟泽一眼,她轻声回应,“虽然据目击者所言,死者的状况跟之前柳如月的死状很像,可经过验尸,得到了结论却大不相同。柳如月确为烧死无疑,而路公子,大约是被人毒死后焚尸的。而且,我们在柳如月身上几乎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路公子身上遗留的破绽却不少。我怀疑,两起案子虽然看起来像,却未必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柳如月死的蹊跷,他们掌握的证据也不多,坊间流传的鬼神杀人之说愈演愈烈,闹得沸沸扬扬。
说不准就是有人想要钻这个空子,逃避嫌疑。
夜晟泽听着洛白的话,桃花眼眯了眯,平日里明艳暧昧的眼眸里,此刻却透露着鹰隼般的凌厉,“接下来怎么办?”
“已经在验毒了,有结果了,就立刻剖验。一来可以更确切的认定路公子的死因,二来也可以根据路公子胃液中残存的东西,推断出他的大致死亡时间,以及临死前去过哪。有了这些线索,再进一步进行调查,会容易不少。”
说着这话,洛白忍不住伸头往院子里瞧了瞧,她的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
“如果剖验的话,公主府那边,不会有麻烦吧?”
“洛洛,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夜晟泽的声音很浅,那一声“洛洛”,更是叫的千回百转,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暧昧感。一直都没开口的崔雍,此刻更是尴尬的别过了脸,忙瞧向一旁。知道夜晟泽风流不羁是一回事,可亲眼瞧着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感觉……可不怎么自在。
将崔雍的模样看在眼里,洛雪不由的白了夜晟泽一眼,“脑子不太好,想的倒不少。”
话音落下,洛白转身去了尸体边上。
梁仵作见洛白过来,又瞅了瞅时辰,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把银钗从路明修的口中拿出来。只见银钗上泛着一层青黑色,夜色中,那就像一团缭绕在人心头的黑云,压抑的窒息。紧紧的抿着唇,梁仵作忙又去拿了皂角水揩洗银钗,可是那层青黑色并没有因此而退去。
梁仵作看向洛白,“洛小姐,是……中毒。”
对于这个结果,洛白并不意外。
一手拿着剖尸刀,一手轻轻按压尸体腹部,找准了位置后,洛白顺势落刀。夜晟泽和崔雍过来瞧着,见洛白手起刀落,动作麻利,他们都不敢出言打扰。至于梁仵作,则将银钗放好,而后拿了纸笔过来,一边观看洛白剖验,一边帮忙记录。
这一次,梁仵作明显比之前恭敬了不少。
洛白手上的动作很快,柔和的声音,也很快再次在屋内响起。
“死者胃部青黑,胃液中残存酒渍,生前食用过八宝兔丁、玲珑鲍鱼盏,以及一些鸡丝银耳。所有残羹形态清晰,消化不多,是以路公子的死亡时间,最晚不会晚于晚膳后一个时辰。”
崔雍眉头微紧,他一边回想,一边轻声道。
“我问过了,路公子今儿是在天香居用的晚膳,那时是酉时初,玲珑鲍鱼盏是天香居的名菜,这也印证了这一点。用过晚膳后,路公子跟下人说要去趟庄子,不让人跟着,之后便骑马离开了。按照洛小姐所言,那他应该死于酉时至戌时之间。然后凶手将他带到画舫上,在亥时初焚尸。时间倒是足够,可是……”
既然路明修已经死了,在画舫只是焚尸,那翩翩起舞又是怎么回事?
这太诡异了。
想着那种画面,崔雍不由的脊背发凉,再看看被剖开的尸体,他不自觉的后退两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停尸房里阴风阵阵,连带着烛影,似乎也在风里凌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