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风再起

玉湖桥以青石筑成,桥上的石柱栏杆皆精雕细琢,飞云走兽,应有尽有。

站在玉湖桥中央,可以纵观整个沁芳湖的景色。碧水连天,波光潋滟,偶有清风吹过,更觉清凉舒适。远眺,可以望见千秋亭附近,出事的画舫还停在那,在今日这尤显寂静的沁芳湖中,它像一位孤独的佳人,摇曳生姿,却无人相伴。

桥上,一个身着暗灰色长袍的男人孑然而立,正望着千秋亭的方向。

夜晟泽和洛白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他,鬼使神差的,两个人对视一眼,他们没有急着去桥下查看找到的线索,而是先上了桥。

男人正思量出神,并没有听到脚步声,一直到夜晟泽和洛白到他身边,他才恍然回神。他面色微白,眉眼清秀,一双眸子里含着浅浅的水雾,落寞和忧伤相交映。许是因为诧异惊慌,他唇微微张开,明明是个男人,却莫名的给人一种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感觉。

这模样,让洛白瞧着也不由的愣了愣。

这片刻的工夫,男人已然冲着他们福了福身,“见过世子爷,”并不似一般的男人,声音或粗犷或低沉,男人开口,声音虽然略显沙哑,但却比寻常的男人要柔和不少。

洛白听着这声音,秀眉微挑,“阁下莫不是……杨玉笙?”

这么巧?

在长盛戏楼没瞧见他,却在沁芳湖遇上了。他这副神采,难不成是在为柳如月感怀?可班主不是说,除了一个唱戏一个听戏,他们不曾有交集吗?

洛白心里正琢磨着,便听杨玉笙回应,“正是。”

“你怎么会在这?”

听到询问,杨玉笙的目光不由的再看向沁芳湖,“来散散心,”

“散心?”

“是啊,散心,”杨玉笙眼神落寞,面露苦笑,“人这一辈子,又有谁能事事顺遂?我昨日还是长盛戏楼的角儿,可今儿嗓子却突然坏了。郎中说我是误食了药,伤了嗓子,以后怕是没机会再继续唱了。我本就无家,是个随水浮萍,唯一的本事也就是唱戏了。如今连戏都唱不成了,心里又如何能畅快?”

一边说着,杨玉笙一边双目微闭,伸开了两臂,像是在与风相拥一般。

僵硬苦涩的表情,在一点点舒展。

“可在这,所有的郁结都能被吹开,日子总归还得过,人还是活着的好。不能唱戏,我还有别的事可以做。活着,就还有希望。”

活着……

听到杨玉笙说这两个字,洛白的脑海里,忍不住闪过柳如月的死状。在濒死之前,她是否也曾贪婪的想过要活着?如果有,那她为何不自救?如果没有,那又是何事让她心若死灰,不再贪恋人世?

眉头紧锁,洛白看着杨玉笙,“你可知道柳如月?”

“当然知道。”

收回双臂,杨玉笙看向洛白,神色自然,不慌不忙。

“在这京中,怕是少有不知道柳姑娘的,从前是为了她的美,而今则是为了她的死。这阵子,柳姑娘没少来戏楼听戏,虽然我们不曾说过话,可我记得她的模样。谁能想到,那么娇媚明艳的一个人,会死的那般惨?或许这就是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活在世,祸福难料。她会死,我会哑,谁又能预料到,明日还会发生什么?”

话音落下,杨玉笙摇摇头,不愿再多言。

冲着夜晟泽和洛白福了福身,他说了句“告辞”,便离开了。他走的不快,脚步轻盈,长袍衣摆浮动,宛若步步生莲。

洛白瞧着,眼睛不由的眯了眯。

“看什么呢?”

一直不曾开口的夜晟泽,站在洛白边上,瞧着杨玉笙的背影淡淡的询问。

洛白也不瞒着,“班主说杨玉笙是个木讷的人,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可是我瞧他倒是挺会说的,跟‘木讷’二字可不搭边。而且他身形很好,即便嗓子有些沙哑,但听起来依旧很舒服,我还挺想听他唱一出的。他身上带着一股柔弱之态,装扮起来,在戏台上应该很好看。”

“我发现,你见到了好看的男人,总要多看两眼。这毛病……得改。”

话音落下,夜晟泽先走一步,奔着桥下去了。

永亲王府的人在玉湖桥下找到了藏小船的地方,而且他们经过排查,还找到了小船的卖家。现在人都在桥下等着,他们过去,正好能瞧瞧现场,再问问情况。

洛白也不耽搁,她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玉湖桥下。

穿过岸边的草丛,可以看到桥下的状况,最邻近岸边的桥洞上,两侧各钉着一根粗长的棺材钉,上面系着麻绳,大约是用来绑住小船用的。在岸边上还有一些碎石,一块浸了水的薄木板,一堆杂乱枯黄的野草。

“王路,卖家呢?”

“回世子爷,在呢,”王路应着,一挥手就让人将卖家带了过来。

燕京城里一共有三家船行,主要做的就是修造画舫,买卖小船的生意。夜晟泽还以为,这卖家会是三家船行的人呢,可不成想却是个满身鱼腥味的老汉。大约五十来岁的年纪,背佝偻着,他的脚上还沾着些鱼鳞,看上去并不像买卖船只的。

夜晟泽挑眉,“这船是你卖的?”

“是,是是,”老汉听问连连点头,“这船就是小人卖的,还是小人亲自弄到这来的呢。”

“细说说。”

“大约一个月前吧,小人那小儿子赌输了银子,被人扣在赌坊里,让小人拿银子去赎人,一开口就是六十两。小人就是个城外穷打渔的,哪有那么多银子来填赌债的窟窿?可小人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才有这么一个老来子,小人也没法真的撒手不管。

实在没办法,小人这才打算着把在城北蔡家船行定的小船给退了。

本来也只是定,交了银子,还没接到船呢,都是新船,就算退了,蔡家再卖也容易。小人拿了银子,也好去赎人。可蔡家不乐意,非要压价,小人急得不行。也就是这时候,有个后生过来买船,刚好碰到了小人。”

洛白闻言忙问,“后生?什么模样?”

老汉几乎不用思量,便回应道,“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穿戴贵气,他皮肤白嫩,眉眼也精致,那模样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怕也比不过。他心善,知道小人遇到了难处,就把小人要退的船买了,还一下子塞了一百两给小人。小人是缺银子,可也知道那船不值啊,他说就当是先借小人应急的,等小人过了这个坎,再把银子还给他。”

“怎么还?他可留了姓名或者地址?”

“没有?”

老汉直叹气,他摇着头,缓缓继续。

“小人是朝他要地址的,可他只说自己常在玉湖桥附近走动,若是有缘,自会遇上。他还交代小人,让小人接了船后,帮他用绳子拴在玉湖桥下的桥洞里,不用管其他的。

小人得了他的好,哪能办事不尽心啊?

小人接了船后,就把船送到了这,那麻绳小人系了死结,弄的结结实实的,为免船轻被吹得乱晃,磕磕撞撞的,再弄坏了,小人还在船里垫了枯草,又放了石块压着。小人还放了一块木板压在上头,保证那船隔一段时间再用,也跟新的似的。”

老汉所说的,跟他们现在看到的,以及昨夜那条小船的情形倒是吻合,想来不会有错。

只是,哪冒出的年轻后生?十七八岁,模样极好,这会是柳如月喜欢的人吗?那件被柳如月保存完好的男子衣裳,可与他有关?

心里千回百转,洛白忙又问,“那老伯,你又见过那个男人吗?”

“没有。”

老汉摇头,他语气沉沉的,眼里也露出几分遗憾。

“小人赎了小儿子,银子还有剩,最近小人打渔收获也还行,又攒了点,虽说还不够还他的,可小人想着有一点还一点,总比一直欠着强。小人最近常来这,可从没遇上过他。而且那船小人也瞧过,一直都还是小人之前弄的那样,根本没人动过。直到今儿小人知道这船动了,还牵扯进了案子里……这……他是个好人,他肯帮小人,又怎么会杀人?”

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有些人,也不是单纯用一句“好坏”,就能评价定义的。

也不多跟老汉解释什么,夜晟泽看向王路,“带他去把那后生的画像画下来,之后让人带着画像去查。”

“是。”

王路应声,忙带着老伯去安排,至于洛白,则转头去了桥洞下。

踩着近岸的石头,洛白扶着桥洞石壁,一点点靠近钉子上系着的麻绳。她用力将绳子解下,带回到岸边,仔细看过之后才拿给夜晟泽,“断口整齐,而且很新。”

“你的意思是,凶手手上有更趁手东西,可做凶器?”

“是啊。”

明明手上有匕首一类的东西,可以更简单更直接的动手,也能更好的保全自己,为何一定要弄得那么复杂?

还有小船,已经在玉湖桥下近一个月了,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柳如月起了杀心的?一个月前?还是更早的时候?既然那么早就有了杀心,为何要拖到八月十五?拖到这么热闹的时候?

探查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洛白一直没有休息过,她想着这些事,面露疲态。夜晟泽瞧着,倒是怜香惜玉,“累了?那咱们先回府等消息。”

“可是……”

“累就是累,哪还有什么可是?犹犹豫豫的,难不成要我扛你走?”

夜晟泽话音未落,便微微矮下了身子,洛白见状忙退后两步。夜晟泽“风流惯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还不脸红。她可没那个本事,她还是躲远点好。

夜晟泽带着洛白上了马车,回了永亲王府,大约真是累惨了,洛白吃了东西便去休息了。

一觉,便已是亥时中了。

洛白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洛洛,出事了。”

听到夜晟泽的声音,洛白忙起来,她边收拾边往门边走,急忙将门打开。

门外,夜晟泽神色阴郁,“路明修死了,烧死的,和昨夜柳如月死相一样。你收拾一下,现在就跟我去义庄!”

洛白略微有些发懵,“你说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