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暗下来,从摘星山北侧看不到今夜火树银花热闹繁华的万安城,只有黑魆魆的山林,在寒凉的夜风中如庞然巨兽般沉睡。
马蹄哒哒,兴瑞勒住马缰,在秀清庵大门外下马,转身就见孟丞相被属下从马车里扶了出来。
“太子他”孟丞相看着面前一片静寂的秀清庵,实在是想不到为何容元诚突然派人叫他过来,但他能想到一定跟孟娴有关系。
一想到那个执迷不悟,像是魔障侵蚀了心智一般的女儿,孟丞相心中发苦。他只有两个女儿,真正为了家族委曲求全,一度过得如履薄冰的是孟俪,而孟娴从来都是被保护着娇宠着的。
到如今,孟俪总算是苦尽甘来,过上了舒心日子。可孟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毁了自己的人生。
蓝羽孟丞相想到这两个字心中忍不住发恨,可他同时也知道,怪不得那位传说中的蓝羽公子。看蓝羽公子书的人那么多,也没见别人跟孟娴一样疯狂痴妄。孟俪先前提过,君灵月也喜欢蓝羽公子的书,大部分都看过,但她从中领悟到的是人心冷暖,做好自己,惜福感恩。
孟娴是孟丞相的亲骨肉,他怎会不心疼?可他很清楚,书没问题,写书的人没问题,是孟娴自己有问题。
可,她都削发为尼,来了秀清庵出家,也才没多久,能出什么状况?
孟丞相心中有些不安,希望兴瑞能透露些信息。
兴瑞摇头,“丞相大人快进去吧,太子殿下在等。”至于其他的,他不能说,事实上他也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只是听到了陆哲和容元诚交谈的只言片语罢了。
孟丞相叹了一口气,示意随从都留在外面,他独自朝着秀清庵的大门走去。
住持吩咐过,秀清庵的大门开着,也没人拦路,倒有人专门候着给孟丞相带路。
孟丞相是第一次来。因为秀清庵不接待男客的规矩,他上次陪着孟老太君和孟夫人过来看望孟娴,只她们进去,孟丞相在外面等着。原本说好的,让孟娴出来见见他,他有话想要交代,但最终孟娴不愿出来,只得作罢了。
而父女俩最后一次见面,是除夕那日孟丞相专门到庄子上去接孟娴,因为孟老太君希望过年可以一家团聚。但孟娴态度冷淡,不肯回家,孟丞相说什么,她都跟木头一样,没有反应,不言不语。
但孟家人并不知道蓝羽就是苏默,一直以为孟娴只是被她幻想出来的男人迷了心,到底是割舍不了,仍盼着她什么时候想开回家去。
带路的尼姑驻足,孟丞相收回思绪,站在一个小院门口,尼姑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孟丞相踏进面前的小院,就看到廊下站着两个人。昏黄的灯笼照着其中一人清瘦颀长的身影,明明是温和清隽的五官,此刻半明半暗,透着几分凉薄的寒意,让孟丞相心中一颤!
孟丞相快步上前,跪在了容元诚面前,“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在万安城长大的容元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孟丞相看着长大的。印象中容元诚自小就很安静,再加上身体瘦弱,一度让人怀疑他是否能够继承“父母”的衣钵,甚至很多人曾经说,镇国公府的“龙凤胎”怕是要出个女将军和丞相。
容元诚渐渐长大,依旧清瘦温和,第一眼总让人觉得他是个弱书生,可他用自己的实力和才能告诉世人,他作为容岚的儿子,只是不张扬,但跟“弱”这个字,从来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很少会有人提起当年的“东明双子星”,而所谓的当年,也不过就是两年前。
万安城里这两年发生很多大事,在容岚当上东明国的女皇帝之后,孟丞相以为,容氏再出什么事他都不会意外,但得知容岚选了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容元诚当太子的时候,孟丞相还是感慨了许久。因为他本以为,会是容元秋,或者容元若,也可能是君紫桓,却没想到,容岚那个自小总是牵在手中的儿子,不管发生什么,在她心中的地位从来也没变过。
当然了,孟丞相对容元诚的实力和心智没有二话。抛开血脉出身,他绝对是个极优秀的太子。
但此刻,跪在容元诚之前,孟丞相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他仍是小看了容元诚的感觉。因为方才他第一次从容元诚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王者之气,高傲冷峻,睥睨凉薄,不怒自威。
孟丞相去容家是不必下跪的,容岚定的规矩。
在外面若碰见,容元诚也不喜欢那些繁缛节,但他此刻看着孟丞相跪在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女儿在里面,进去看看吧。”
“是。”孟丞相已经听到了里面传出的惨叫声,他仍旧搞不清楚状况,但心却提了起来。正是因为知道容家人对孟娴多有宽容,更不可能没有缘由对她如何,孟丞相才愈发不安。
推开房门,孟丞相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房中没有点灯,廊下灯笼的光透进来,不偏不倚照在了孟娴的脸上。
看到孟娴满脸是血,孟丞相心中咯噔一下,快步跑过去,坐在床边,唤了一声,“娴儿!”
容元诚抬头,看着夜空中缓缓升起的明月,面色平静。好的父母终归割舍不下自己的骨肉,人之常情,他可以理解。但今夜,孟丞相必须做个选择。
“蓝羽”孟娴猛然抓住孟丞相的手,双目凸出,喃喃地唤了一声,随之又是一声痛呼。
孟丞相急切又紧张的心,一下子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凉了半截!蓝羽蓝羽,又是蓝羽,到现在还想着蓝羽,孟娴莫不是疯了吗?
“我知道是你”孟娴眸中闪着奇异的光,像是看着孟丞相,可那眼神又分明没有聚焦,“蓝羽是苏默,苏默是蓝羽我知道我早该想到的”
孟丞相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娴,心中如铁锤重击,听到孟娴口中的“苏默”二字后,一瞬间脊背发寒,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需要问,孟丞相脑中惊雷炸开,已经猜到为何容元诚会出现在秀清庵。孟丞相原以为他的女儿只是在痴心妄想一个幻想中的男人,却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他竟然认识,竟然是苏默!
换任何一个其他的人,孟丞相可能都不会如此惊惧,但偏偏是苏默那可是孟家的恩人,如今的神医公主容元秋的丈夫!
孟丞相很清楚,没有元秋,他最心疼愧疚的大女儿早就难产死在了深宫里,他根本不会有那样一个乖巧可爱的外孙,他的三儿媳也没了,他的长孙会胎死腹中,他的老母亲很可能受不了打击而孟家,绝对不可能有如今这般安逸富贵!
元秋就是孟丞相最敬重,最不愿得罪,也最不敢得罪的人。
“容元秋贱人去死蓝羽是我是我的”孟娴用怨毒的声音,喃喃地说着。
而孟丞相看着孟娴,眸中的温度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一抹痛色闪过,孟丞相拉开孟娴的手,站了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再次跪在容元诚面前,沉声说,“孽女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冒犯三公主殿下,罪该万死,任凭太子殿下发落。”
容元诚并不意外孟丞相的选择。他能当上丞相,自然不是庸才,审时度势,精明果断都是安身立命的基本。
“今日本宫会来此,是因为查到令爱与一个暗中图谋不轨的贼子勾结,那人是藏身于秀清庵中的假尼姑。关于我三姐夫是蓝羽公子这件事,也是那人告诉令爱的。她除了初心妄想和辱骂我三姐之外,倒也没做什么。”容元诚神色淡漠地说。
听到容元诚口中的“令爱”二字,孟丞相心中就是一颤。得知内情,听完最后一句,他额头冷汗直冒,头快垂到了地上去,“太子殿下,微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
若是真等孟娴跟什么人勾结,闯下祸事,孟丞相真的可以以死谢罪,孟家也完了!他现在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对孟娴那般宽容,总以为她会想开,却没想到她是真的疯了。
“孟丞相为人如何,本宫心里有数。但如何处置里面那人,还要孟丞相来定夺。”容元诚说。
孟丞相的手颤了一下,心知这是容元诚在等他表态。他咬了咬牙,恭声说,“微臣的女儿孟娴犯下大错被逐出家门,自愿落发为尼,今日在秀清庵中悬梁自尽。此女既已是佛门中人,自与孟氏断绝关系,当由秀清庵处置其后事,不可入孟家祖坟!”
容元诚笑意清浅,“如此,甚好。”话落越过孟丞相,大步朝外走去。
孟丞相跪在地上,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身子一软,跌坐下去,想要起来,却感觉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往前跌了两步,扶住门框才站定。
孟娴还活着,痛苦地挣扎着,声音越来越弱,已是气若游丝。
孟丞相背对孟娴,在门槛上坐着。冷风吹来,他静静地等着身后房中归于平静,才终于起身,看也没看孟娴一眼,吩咐找过来的属下去准备棺材寿衣。
马车下山,刚进万安城就走不动了。
上元节花灯会已经开始了,今夜万安城大街上禁止车马。容元诚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不远处人头攒动的热闹场面,放下车帘,吩咐兴瑞绕路回家。
马车停在大门外,容元诚问守卫,陆哲是否来过。
守门的侍卫说陆哲和君灵馨在午后离开,没有回来过。陆哲的儿子尚未被接走,被君紫桓和容元若带着出去玩儿了。
容元诚拿着从秀清庵带回来的东西,先回了元宝居,尤雾也不在。段云鹤早就安排了他在万安城里的一家酒楼今夜不接待客人,只给容家人聚会赏灯用,那里是万安城大街最中心的位置。家里人在晚膳后都去了,包括老人孩子孕妇,容岚交代过让容元诚回来就过去。
容元诚也没吃东西,吩咐下人备水,他沐浴更衣过后便出门了。
只带了兴瑞一个随从,容元诚低调地穿过万安城大街上拥挤的人流。有人认出他,还来不及惊愕,他已经过去了。
等容元诚到了段家酒楼门口,碰上了齐明孟俪夫妻,齐明肩上扛着孟青岩,孟俪手中提着一盏可爱的小兔子花灯,笑意温柔。
容元诚跟齐明打过招呼,就听到容元顺在楼上叫他,“四哥!你怎么才来?快上来呀!”
容元诚把孟青岩抱过来,齐明揽着怀孕的孟俪一同进了门,气氛融洽。
齐明和孟俪此刻并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容元诚“逼迫”孟丞相亲口宣告了孟娴的死亡,且她死后都不得入孟家祖坟。容元诚也不担心他们知道之后会如何,孟俪很聪明,有那样一个妹妹对她来说有害无益,死了最好。
容元诚上楼,就见一家人正坐在一处喝茶闲聊,容元顺趴在窗边看下面的花灯,不见容元顺和段云鹤,最爱玩的这两个定是跑出去了。
容岚用眼神询问容元诚,容元诚笑意温和,摇摇头表示什么事都没有。把孟青岩放下,看他迈着小短腿跑向容元顺和青修奕,容元诚坐在了尤雾身旁,握住她的手。
容岚料想容元诚还没吃晚膳,吩咐红苓,很快送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小云吞。
容元诚慢慢吃着,听着孩子们玩闹,欢声笑语不断。
容元朗和段云鹤跑回来,带回了他们自认为这街上最漂亮的几盏花灯,放下之后,很快又带着容元顺,扛着青修奕和孟青岩跑出去玩儿了。
龙凤胎已经睡着了,在容岚身边的摇篮里。苏默和元秋夫妻旁若无人地坐在一起,苏默在抚琴,元秋在认真地画一盏自制的花灯。
容元诚吃完云吞,问尤雾想不想到外面去玩儿。
尤雾兴致缺缺,“不想。”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元秋把画好的花灯给大家看,上面只有一个飘飘若仙的美丽背影,不是苏默又是谁?
苏默笑意加深,“秋儿画工不错。”
众人都表示,论秀恩爱这件事,苏默和元秋从来都明目张胆,碾压所有人。
容元诚看着苏默和元秋相视一笑,他也笑了。他就喜欢他家姐姐姐夫这般坦荡自然亲密无间的模样,这就是天造地设命中注定的一对,轮得到那些牛鬼蛇神来反对吗?他说的就是孟娴。
因为有孩子,不能熬夜,亥时中,容家人就回去了。
东明国变天之后的第一次上元节花灯会,一切都好,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之事。
陆哲的儿子在君紫桓那儿,早睡着了,小家伙今日玩得特别开心,并不知道被他爹娘给“抛弃”了。
元秋知道陆哲一直没来接孩子,中间还叫了容元诚去秀清庵,定然是出了什么事,但她的两个宝宝今日满月,她今日出月子,今日还是上元佳节,既然容元诚回来之后什么也没说,且面色不错,那就是没大事,改日再说,不想影响今日的好心情。
而容元诚等到尤雾睡下后,暗中离开容家,去了陆哲那里。
君灵馨早早就睡了,夫妻俩并没有去看花灯会。因为君灵馨受了惊吓,吹了冷风,经不起折腾了。本来陆哲想带她去容家,让元秋给她把个脉,但君灵馨坚持说她没事,只想回家,不必麻烦元秋。
陆哲没有把抓回来的玄思交给容家,也没有主动过去说发生什么事,因为该说的他已经告诉过容元诚了,接下来如何处置玄思,容元诚会来找他。
回到家之后,确定君灵馨没事,陆哲冷静下来,对于玄思的身份也有了一种猜测。
元秋多了两个表哥的事,陆哲是全部知情的。林松是元秋的亲表哥,冯金宝是容岚义兄容昊的儿子,容昊的妻子身份不详,生死不知,当年冯金宝本是被容昊跟林松换了,让他替林松去死的。
因此,陆哲怀疑,玄思很可能是冯金宝的生母,这样就能解释,她为何会说容岚见到她,应该跪下给她磕头
陆哲觉得事情有点棘手,暂时也没把玄思怎么着。一直到深夜时分,才想起儿子还在容家,不过他也不打算去接,明日再说。
容元诚出现的时候,陆哲已经准备去睡了。
“我还以为你今夜不来了。”陆哲坐在书房,也没起身,玄思就在他身后的密室里关着。
容元诚坐下,摇头拒绝陆哲递过来的茶杯,“问出什么了吗?”
“没问。我怕下手太狠,到时候你们又怪我。”陆哲意有所指。
容元诚神色淡淡,“孟娴死了。”
陆哲似笑非笑,“摔死的?还是你杀的?”
“自杀。”容元诚说。
“呵呵,真是令人遗憾呢!”陆哲颇有几分阴阳怪气,“孟家那边,你打算怎么说?”
“是孟丞相亲口说他女儿在秀清庵悬梁自尽。”容元诚说。
陆哲愣了一下,“你可真够狠的,不过我喜欢。这对孟家而言,是恩典。”
“别废话。人呢?”容元诚问。
陆哲起身,走向身后的书架,“在里面。你应该也想到了吧?这女人若真是冯金宝的亲娘,你可不能瞒着你娘,还真有点麻烦。”
容元诚起身跟上,“不麻烦,她不是。”
陆哲回头,表示惊讶,“你怎么知道?”
容元诚没有解释,“你来审问,下手狠一点。”
陆哲冷笑,“既然你诚心要求,那我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