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和解

原本晴空万里,过了午后,起风了,天气转阴,本来计划去游湖的孩子们都在暖阁里玩儿。

段云鹤陪着冯金宝到了地牢外面,冯金宝驻足,段云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贱人就在下面,你想杀了他,剐了他,怎么都可以。”

冯金宝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真的谢谢你。”

段云鹤轻哼,“把我当外人?”

冯金宝摇头笑笑,“反正你也不肯叫我表哥。”

玩笑开过,冯金宝抬眸,神色认真地看着段云鹤,“你不必陪我,我自己下去。”

段云鹤蹙眉,“我有空。”

“我知道。”冯金宝微微点头。

段云鹤轻叹,“那好吧。谢镜辞还在下面没出来,你要是想让他走,直说便是。”

“嗯。”冯金宝应了一声。

“虽然我觉得你把谢凡千刀万剐都天经地义,但说实话,我不希望你因为那个贱人变得”段云鹤拧眉,“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无论把他怎么样,你都不会高兴的,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事到如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绝对支持你!”

“其实有一件事会让我高兴。”冯金宝说。

段云鹤神色一正,“什么?”

“你叫我一声表哥?”冯金宝脸上难得再次露出跟段云鹤初相识的时候三分戏谑的笑,但眉眼之间,仍旧满是疲惫哀伤。

“等着吧!”段云鹤傲娇地扬起下巴。

冯金宝丝毫不意外,摆摆手,独自走进了地牢的入口。

真兄弟无关称呼,他们都只是想开个玩笑打破有些沉闷的气氛罢了。

并不长的台阶,冯金宝脚步沉重地走了好久,昏暗的通道前方出现了光,他停下,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过了片刻才抬脚继续走。

谢镜辞手中拿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刚走出去,迎面碰上了冯金宝。

两个人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冯金宝说他们玩不到一起,所以不是朋友。最近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对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且每天都会同桌用膳,但也没有任何单独的交流。

此刻再见,两人脑海中却都浮现出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冯老爷子带着五岁的冯金宝,千里迢迢从西辽到南诏谢家去做客,冯金宝在谢家花园里玩儿,一颗石子飞过来,擦过他的眼角,再偏一点,他就瞎了。

那次冯金宝被吓得哭个不停,谢寅把从小就爱闯祸的罪魁祸首谢镜辞狠狠打了一顿。

冯金宝呆呆地看着谢镜辞被两个下人按在长凳上,谢寅拿着大板子,打他的屁股,冯老爷子一直在旁边劝谢寅,说谢镜辞一定不是故意的,别把孩子打坏了。

其实冯金宝只是一点擦伤,并无大碍,但谢镜辞那次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当夜谢镜辞偷偷溜进冯金宝的房间,跟他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本来要用弹弓打鸟儿,谁知道冯金宝突然跑了过去。谢镜辞要把他差点把冯金宝射瞎的弹弓当做赔礼送给冯金宝,冯金宝没玩过,觉得好奇,谢镜辞便亲自给冯金宝示范怎么玩,还从怀中摸出一枚石子,演示放在什么位置,拉开到什么程度

两个人玩得不错,谢镜辞故意对着冯金宝,口中取笑他胆子小,让他再哭一个来瞧瞧。

冯金宝觉得白天哭得有点丢脸,便躲到了床角去。

结果,这一幕正好被破门而入的谢寅和冯老爷子看了个正着。

谢寅想当然地认为谢镜辞是白天挨了打,夜里又来欺负冯金宝,气不打一处来,让人绑了谢镜辞,把他吊起来打。

冯金宝那时候年纪小,看到这阵仗心里害怕,但还是怯怯地跟冯老爷子说事情不是那样的,谢镜辞没有要打他。

冯老爷子去劝谢寅,但谢寅认为冯老爷子只是为了给谢镜辞求情,根本不理会,说一定要给谢镜辞一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那次直到离开谢家,冯金宝都没再见过谢镜辞,回去的路上听冯老爷子说,谢镜辞生病了,但已经没事了。

两人小时候躲在房中偷偷玩弹弓的事,都没有忘记,但后来再见面,谢镜辞都躲着冯金宝,因为谢寅固执地认为谢镜辞对冯金宝不友好,每次冯金宝到谢家去,谢寅都提前训斥谢镜辞,让他离冯金宝远一点,不准欺负他。

谢镜辞觉得委屈,明明只是一个小意外,结果他的爷爷却怎么都不肯相信他。而且事后他查到,是谢凡看到他进了冯金宝的房间,跑去跟谢寅告状,说的是,“师兄拿着弹弓去找冯家弟弟,不知道要干什么”。

谢镜辞不想一直被谢寅念叨,被盯着好像他是那种无缘无故会把世交之家的一个弟弟打死的坏孩子,于是,便不爱找冯金宝玩儿了,觉得麻烦。

冯金宝以为谢镜辞是因为被误解挨了打,怪上了他,讨厌他了,也不敢往谢镜辞身边凑。

往事历历,随着两家之间最大的秘密浮出水面,冯金宝的身世大白,两人此刻再次相见,心中都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宝弟弟。”谢镜辞打破沉默,叫了冯金宝一声,像小时候,那天夜里一起玩儿的时候的称呼。

冯金宝脑海中浮现出冯老爷子每年带他经过漫长的旅途,到谢家去的情景,鼻子一酸,敛眸叫了一声,“镜子哥哥。”他只这样叫过谢镜辞一次,就是那天夜里,谢镜辞开玩笑把弹弓对准他,说让他再哭一个的时候。

谢镜辞想到谢寅,想到谢冯两家人因为一个容家后人,被改变的命运,苦笑连连,“虽然我知道冯爷爷每年带你去我家,目的是为了借机见他的亲孙子,也是为了让我爷爷看到你,但我每次见到冯爷爷牵着你的手到我家,都很羡慕,因为我爷爷从来不会那样,他只会觉得我顽劣不堪。希望你相信,冯爷爷想要补偿谢凡不假,但他也把你当做亲孙子看待。”

冯金宝闻言,红了眼眶,“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爷爷对我的好。那次因为我,让你挨了打,回家路上,我爷爷说,谢爷爷不是不疼你,只是他跟皇家走得太近,无法脱身,但又没有足够的能力给你们尊贵的地位,很怕你们会惹事,他到时候护不住,因此对你们,尤其是你极为严厉。他或许用的方式错了,但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你呢?你学武功的师父,是你爷爷请我爷爷帮忙请出山的隐世高手,是那人曾经欠我家一个人情,否则绝对请不动的。”

谢镜辞不可置信地看着冯金宝,“不可能!我爷爷一心想让我学医术,根本不希望我练武!”

“或许一开始是那样,但他最后并没有勉强你不是吗?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难道你以为那样的高手突然跑到你家,偷偷教你剑术,是因为他无事可做到处闲逛心血来潮吗?还有你师父送你的古剑,其实是你爷爷用了很多奇药,通过我爷爷,从他手中买的。”冯金宝皱眉。

谢镜辞狠狠拧眉,拳头握了又松,终于明白,当年那个总是突然出现,明明高傲到了极点,却又认真指点他练武,后来某一天又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的神秘师父是怎么回事了。

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以为的好运气,其实是谢寅费心为他铺好的路。

“这些事,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谢镜辞脸色难看。

冯金宝深深叹气,“我并没有你了解谢爷爷,但我爷爷说过,谢爷爷性子别扭得很,就是个老顽固。其实每年我爷爷精心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都是你爷爷提前写信指定的东西,因为他觉得,同样的东西如果他送你,你会不喜欢,转头就扔了。就像你一直以为你爷爷讨厌你,你爷爷也一直以为,你很讨厌他。你们都有错,也都没错,只是始终没有学会怎么跟对方好好相处。有句话或许你不爱听,或许我说得并不对,但在我看来,虽然你没有学医术,但你真的很像你爷爷。”

多年来心中的裂痕,在此刻被狠狠撕开,又仿佛被灵丹妙药瞬间治愈,再撕开,再愈合谢镜辞想到了很多他曾经潜意识排斥的事,夜晚默默坐在他床边的身影,他练功时远处的目光,他每次闯了祸回家,谢寅在动怒之前,眸中的担忧紧张

你们只是始终没有学会怎么跟对方好好相处谢镜辞眼泪夺眶而出,攥紧手中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越过冯金宝,冲了出去。

冯金宝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了谢凡。

谢凡被谢镜辞折磨得不成人样,那张脸恐怖至极,蜷缩着不停颤抖。

自从得知冯家人出事,罪魁祸首是谢凡,冯金宝在过去这段痛苦的日子中无数次的幻想过,他要让谢凡怎么死。

但此刻真的看到谢凡,冯金宝脑中突然空白了,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谢凡绝望挣扎的凄惨模样,一点也不想走过去。

不是不恨,不是不敢。方才见过谢镜辞后,冯金宝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再是满地鲜血的冯家,他想到了从小到大冯老爷子对他的偏爱,想到了他的养父养母给他的关爱,想到了那个儒雅温和的小叔,想到了那两个虽然没什么能力,差点败了家业,对于他当家族继承人颇有微词,但从来也没伤害过他的兄长

看着谢凡的下场,冯金宝突然觉得,他已经很幸运了,很多人为了救他,为了保护他,付出了无法想象的代价。如容岚所言,他应该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带着逝去亲人的爱和期盼,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如此,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谢凡看到了冯金宝,他在地上艰难地爬着,想要过来,眸中满是怨毒的恨意。

冯金宝没有动,看着谢凡爬到他面前,伸手,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他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而后,冯金宝转身离开,背影决绝,再没有回头。

谢凡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上半身刚刚抬起来,又摔了回去,他双目凸出,看着冯金宝的背影,愤怒嘶吼。为什么?为什么冯金宝竟然如此忽视他?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这对于谢凡来说,不啻于莫大的羞辱!真正的容家后人,那般高傲地看着他,一个字都不想跟他说,不想碰他一个手指头,就像他是卑贱的蝼蚁,肮脏的乞丐

“啊啊啊”地牢里回荡着谢凡怪异凄厉的叫声,至此,他真的疯了。

谢镜辞走进观澜院的时候,苏默从窗口看到了他,起身出来了。

见谢镜辞身上有血污,手中还攥着谢凡的脸皮,苏默皱眉,“去把你自己洗干净再过来。”

谢镜辞却仿佛没听到苏默的话,他直愣愣地看着苏默,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我爷爷真的在乎过我吗?”

苏默蹙眉,反问道,“你几岁了?”

“苏默,回答我的问题。”谢镜辞喃喃地说。

苏默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说,“虽然我不知道当年你爷爷怎么看出我还有未来的,但他给我医治,我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时,他说,如果我真的要报答他,有朝一日,如果他不在了,在我有能力的情况下,希望可以关照你们。”

谢镜辞苦笑,“我当年也觉得奇怪,我爷爷可能真的看出你不是池中物,早晚会有一番大作为。我曾经不能理解,甚至觉得我爷爷有病吧,把捡来的谢凡当个宝,把你这个没有任何关系的皇子也当个宝,他都要死了,临终前把我们叫到床前,最后的遗愿竟然是让我去找齐那张药方上的药材,让谢静语和谢凡给你做解药。我当时就拒绝了,不是针对你,只是觉得他未免太过分,都要死了,还惦记着别人家的孩子可他让我发誓,一定会做到。”

“你爷爷或许知道你未来一定会闯祸,因为你其实被他保护得很好,根本没经过什么事。他信不过别人,希望你们兄妹能够施恩于我,得我庇护。”苏默神色淡淡地说。

这就是当初谢寅没有把药方直接给苏默,反而要求谢镜辞和谢静语去给苏默找解药的原因。他是医痴,但他并没有痴到连自己的孙儿都不在乎的地步。

“这么说,我现在还活着,是老爷子在护着我”谢镜辞满面自嘲。

“不然呢?如果不是看你爷爷的面子,你以为我会理你吗?”苏默话落转身回房了。

午后转阴的天气开始落雨,谢镜辞就站在观澜院中,大雨冲刷着他身上的血迹,他的手终于松开,谢凡的脸皮掉落在地,被雨冲着,血色在谢镜辞脚下弥漫开。

苏默关上窗户,并没有管谢镜辞。

元秋轻叹,“他没事吧?”

苏默摇头,“他都多大了?”

苏默也认为谢寅在教养孩子这件事上是极为失败的,被他养大的三个孩子没一个正常的。但苏默从来没怀疑过,谢寅对这三个孩子的真心,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谢镜辞总要跟过去和解,跟自己和解,才会有未来。冯金宝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