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一个“沐”字,便足以表明来人身份。因为这万安城里,原本的沐元诚沐元若沐元秋,都改姓了容。
从禹州城失踪的孤家寡人沐振轩,突然回来了。
这对顾淮而言,不是雪上加霜,而是不得好死的预兆。他浑身颤抖着,失声大喊起了救命。
沐振轩却笑了,“顾叔,我不是从地府来索命的无常。”
他消瘦许多,面无血色,眉目阴郁,一笑更让顾淮觉得毛骨悚然。
沐振轩倒解释起来,“我回京看望母亲和妻儿,谁知听说你们顾家竟然天降福泽,一家团聚,特意前来恭贺。”
这话,便诛心了。
顾淮趁人之危,把沐振轩给废了,可对只看血脉的人来说,容元枫容元若容元秋便是改了姓,那也是沐振轩的亲生孩子。
跟顾淮比起来,沐振轩不仅儿女双全,而且个个出息,如今都混得很好。
而顾淮,即将带着他唯一的儿子和唯一的孙子流放牧岩山。一旦离开京城,此生再也别想回来。
至少从顾淮的角度看,他输了,输得彻底。
恨意灼心,顾淮苍老的眸子中,恐慌被怒火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沐振轩,仿佛要在他身上剜出个血洞来!
沐振轩却偏头,看向了仍被他扼住脖子,抓在手中的顾航。
两人年轻时,当然是见过的。
但初时,顾航是尊贵的旬阳侯世子,而沐振轩只是太子府的侍卫,地位悬殊。
顾航早已不记得,但沐振轩记得,曾经顾航对他多么不屑一顾。
后来沐振轩出头,有人将他和顾航放在一起,夸他们的话类似于如今的东明双子星。
但事实上,两人从来不是好友,也从未一起上过战场。而那些,不过是因为沐振轩风头正盛,顾淮刻意给他自己的儿子造势。
此一时,彼一时。
顾航怎么都没想到,当年他看不起的一个侍卫后来竟然成了国公,位高权重。而他一直走的不是下坡路,而是直接跳了悬崖。这次以为抓住一根绳子可以爬上来,却在刚碰到之后,才高兴了一瞬,绳子断裂,坠入深渊,再也无法翻身。
“好久不见。”沐振轩猛然逼近顾航,细细欣赏着他冷汗直冒,浑身颤抖,惊惧交加的表情。
下一刻,沐振轩缓缓收紧了自己的手,“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礼貌。我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理我?是看不起我吗?”
沐振轩手臂一抬,顾航双脚离地,在空中扑腾着,很快便感觉出气多进气少,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顾航觉得快要断气的时候,沐振轩突然松了手。
顾航如一块破布摔在了地上,蜷缩着身子,捂着脖子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顾淮颤抖着声音问。
沐振轩并未理会,眸光落在了床边垂头坐着的顾承宇身上。
顾承宇此前从未见过沐振轩,但他那些年听说过许多沐振轩的事。
今年之前,世人皆知的传言中,对沐振轩都是正面的赞誉。
其他便是顾航关起门来对沐振轩的鄙夷和辱骂。他觉得沐振轩就是走运,娶到容岚,才得到了出头的机会。而在顾航看来,如果当初他去争取,那机会一定会属于他。到头来,一个曾经看不上的小侍卫风光无限,而他却沦落到那样的境地,嫉妒、不甘、不忿,仿佛是沐振轩抢走了他的荣华富贵。
因此,顾承宇对沐振轩这个名字,根本不陌生。
而他也是今日回到京城才知道,顾淮把沐振轩给废了。
沐振轩从天而降,顾承宇当下胆战心惊,努力降低存在感,却也知道,不可能善了了。
“你儿子?”沐振轩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这话是问顾航的。
顾航下意识地点头,又僵住,“我跟你无冤无仇”
沐振轩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顾淮,你可听见了?你儿子说他跟我无冤无仇,我想他的意思是,我要寻仇便找你一个人,放过他们,你觉得呢?”
顾淮方才的怒火再度变成了惊恐,“不是我那件事跟我没关系!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说的,哪件事啊?”沐振轩一字一句,眸光倏然阴寒起来。
顾淮的目光下意识地往下移,看向沐振轩身上某处。瞬间反应过来,想要掩饰,沐振轩却到了跟前,狠狠一巴掌,将顾淮抽倒在地,往他心口重重地踹了一脚。
顾淮飞出去,撞在柜子上,吐血不止。
而后沐振轩大步走过去,捏住顾承宇的后颈把他甩到了顾航面前。
床上的兰香突然激动起来,上半身挺起,喊了一声,“承宇!”而后便泄力又落了回去,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死了的人,怎么可以生儿子呢?这不对。”沐振轩看着顾航冷笑,扔了一把匕首到他身边,“你们俩,只能活一个。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自己选。否则,让我动手的话,谁也别想活。”
顾承宇瞬间崩溃,抱头痛哭起来。
顾航不住地摇头,“不你不能这样做沐振轩,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当年我娶了柳曼姝,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也跟你撇清了关系。否则,她要闹到容岚面前,你会失去一切!”
沐振轩闻言,摘掉身上的斗篷,仍在桌上,眸光微眯,“如果不是你娶了柳曼姝,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还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我如今最后悔的事,就是让她多活了这么多年。要不是你坏事,我在当年知道她有身孕的时候,就会杀了她!因为我并不需要一个身份低微的贱人给我生儿子,阻碍我的路!那样,我跟容岚如今依旧是幸福美满的夫妻。顾淮早就因为断子绝孙被气死了,怎么会有如今这些事?”
顾航面色一僵,就见沐振轩冷笑起来,“所有事情,都是你这个贱人一手造成的,你跟我说,无冤无仇?哈哈哈哈!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如此天真,且更加愚蠢!事到如今,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来找你叙旧的吧?方才的废话,算在我给你们父子的一刻钟时间里,还剩下一半,你看着办!”
到如今,真相大白,但孰是孰非,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因为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只会从自身利益的角度来评判。
沐振轩突然将一切都算到了顾航头上,他所假设的,的确不可无能。
但谁又能回到曾经,重来一回,避开祸患呢?
顾航神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如何能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谁知片刻后,顾航突然感觉身上压了个人,他睁开眼,就见顾承宇试图越过他,去拿沐振轩扔在地上的匕首!
顾航猛地推开顾承宇,自己将匕首捡起,握在了手中。
顾承宇痛哭流涕,“爹爹你听到了他不会让你活着的你杀了我也没用可我得活着我是顾家唯一的血脉我死了,顾家的血脉就断了爹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孽子!”顾航怒吼。
兰香努力撑着身子,挪到床边,摔了下来,朝着顾承宇爬过去,口中喃喃说着,“顾航你要是个人就自杀我儿不能死你跟那个老不死的罪孽深重我儿什么都没做他不能死”
到底,兰香是个母亲。她知道自己没有活路,其实很多年前她就不想活了,不过是不甘心。如今脑中最后一个念头,是要保住顾承宇!
顾航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却说道,“就算沐振轩放过他,他流放到矿山,也活不了多久,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我给他一个痛快,省得留他在世上过得那么难”
顾航不去想他还能活多久,他只知道,他不想死,既然还有得选。万一最后能活下来呢?万一事情还有转机呢?多活一刻,都是好的。
贪生怕死的人,大抵都是这样想的。
顾航爬起来,握着匕首,朝顾承宇走去。
顾淮老泪纵横,痛骂顾航是畜生。
兰香却不骂了,她只是挡在顾承宇身前,口中求的是沐振轩,放过她苦命的儿子。
沐振轩抱臂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
顾航的匕首刺进兰香心口的同时,他摔在兰香面前,兰香手中不知何时多的一把匕首,狠狠地扎进了顾航的脖子!
鲜血喷溅,糊了兰香一脸。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与顾航初见的情景。红绡阁里,顾航为了护着她跟一个言语轻浮的公子起了争执,她看着顾航,便觉得这就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彼时一个是身份尊贵的年轻才俊,一个是才貌双绝的青楼花魁,冲破身份阻碍,世人偏见,红绡帐暖,恩爱缠绵。这不就是话本子里,戏台子上,最完美的一对吗?
但他们耗尽半生,只是向世人证明了一件事,话本里都是骗人的。
他那么天真,她也那么天真。
两人一相逢,变成了加倍的愚蠢。
美好的爱情终究被残酷现实消磨成了互相怨恨,都恨不得从未遇见对方,恨不得时间能重来。
“顾郎”兰香和顾航倒在一起,头挨着头,她轻轻唤着顾航,如情浓时那样,“一起走吧”
顾航脖子上被兰香扎了个血洞,双目凸出,大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顷刻间断了气。
兰香脑袋一歪,也丧了命。
顾承宇呆呆地看着死在一起的顾航和兰香,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而房中另外一边的顾淮,哪怕不久之前喊着让孽子顾航去死,也真的想着,如果只能活一个,他要孙子。可眼睁睁看着顾航惨死,顾淮仍是疯了一样地喊着他的名字,想要爬过来。
沐振轩对这个结果似乎一点儿都不意外,或者说,谁先死谁后死,对他而言根本无所谓。
原本五个人的房间,剩下两具尸体和三个活人。
沐振轩走过去,将染血的匕首捡起来,扔在了顾淮和顾承宇中间的地上,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轮到你们了。”
匕首坠地,清脆的声音仿佛一记重锤,敲在顾淮和顾承宇心头!让他们瞬间忘记了顾航和兰香。
“一刻钟,活一个。”沐振轩似笑非笑,“顾淮,你当初是怎么辱骂我儿子的?如今这个是你亲孙子,要不要为了他,自己走?”
“我死了,你也不会放过他的”顾淮老泪纵横。
“你怎么如此肯定?万一呢?”沐振轩冷笑。
就在顾淮犹豫的时候,顾承宇连滚带爬扑过去,抓住了匕首,抬头,看向顾淮的眸中是恨到极致的杀意,“都是你!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拆散我爹娘,毒害我娘,逼得我爹离家出走,害我流落在外,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全都是你的错!去死吧!”
说着,顾承宇就手持匕首朝着顾淮扎了过去!
顾淮下意识地往旁边滚了一下避开要害,却被顾承宇扎在了腿上,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一脚将顾承宇踹倒在地!
很快,爷孙俩厮打在一起,那定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眼神,仿佛不共戴天的仇人。
顾淮年老受伤,顾承宇本就体弱,一时竟然难以分出胜负。
心心念念的亲孙子持刀要杀了自己,这对顾淮来说,不啻于灭顶打击。即便他并不愿意为了这个孙子而死。
因为他从来都只在乎自己。对儿子,对周围所有人,他从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一旦有不如意的地方,都是别人的错。儿子就该无条件听话,孙子就该无条件孝顺,至于他自己配不配,他从来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这正是沐振轩最想看到的画面,没什么比口口声声只要亲孙子的顾淮跟他唯一的亲孙子互相残杀更有趣的了!
虽然顾承宇年轻,但他体弱又笨拙,最后竟然被顾淮制服,压倒在地。
顾淮疯了一样,双手紧握匕首,一下一下,往顾承宇心口刺去。
直到顾承宇再也不动了,殷红的血弥漫开来,顾淮突然瞪大眼睛,回了神,手一松,匕首坠地,他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不停地挪着往后退,双手抱头,又哭又笑,看起来像是真疯了。
房中只剩下了两个活人,沐振轩和顾淮。
过了一会儿,顾淮歪着脑袋,看向沐振轩,眼神迷离,口中喃喃道,“我要吃鱼,给我吃鱼枫儿呢我要当太公了!重孙的名字我都起好了!枫儿,你要对灵月好一点,主动一点枫儿我的枫儿在哪里我要找枫儿”
顾淮说着,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口中一直念叨着枫儿,踩到了顾承宇都没停下。
沐振轩冷眼看着,并没有拦住顾淮,任由顾淮走到了门口,吃力地打开门。
已是深夜,寒风呼啸,大雪漫天。
顾淮衣衫凌乱,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出了门,走入雪中,魔怔一般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枫儿找枫儿”
沐振轩穿上他的斗篷,拿回自己的匕首,房中只剩下一把兰香的匕首,在顾承宇的尸体旁边。他很谨慎,没有踩到一点血迹,未在房中留下脚印。
出了门,沐振轩戴上兜帽,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跟着顾淮,走进了风雪中。
大雪很快掩盖了沐振轩的脚印,他不远不近地跟着顾淮,看他朝着原本容元枫住的潇然院走去,只念着“枫儿”,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在风雪中,如两道幽灵一般。
进了潇然院,顾淮走到屋檐下,跌倒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仍是念着“枫儿”,又哭又笑地看着院门口。
一刻钟之后,没有任何动静,顾淮的声音放轻,停了下来,眼神也渐渐清明,捂着受伤的腿,眸光阴鸷,微不可闻地自语道,“沐振轩,我明日就去告诉容岚你回来了,看你怎么死!”
“啪!啪!”
身后突然传来击掌声,顾淮不可置信地转头,就见一道墨衣身影从角落里朝着他走过来,不是沐振轩又是谁?
“装疯卖傻?你怎么不继续装?”沐振轩到顾淮跟前,猛然俯身,看着他慌乱又绝望的眼神,冷笑道,“疯了,想起我儿子的好了?你猜我信吗?”
“你你你若是杀了我枫儿不会原谅你的!”顾淮颤抖着说。
“你,算什么东西?”沐振轩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若是枫儿还愿意管你,你也不会被判流放牧岩山,被抄了家,连口热水都没有。我家枫儿那么善良,但凡你对他有一分真心,如今都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顾淮,枫儿是我养大的,我比你更了解他,也更了解容岚。”
沐振轩语气幽幽,“其实,你本来可以享乐一辈子的,甚至你们家的爵位也可以继续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只要当初你别把枫儿赶走,别对他那么绝情。你明明知道的,错在我和顾航这一代,跟枫儿有什么关系呢?你对他三分好,他会回报你十分,甚至你儿子孙子回来了,都可以靠着枫儿过活,岂不美哉?”
顾淮眸中满是悔意,抓住沐振轩的腿,声泪俱下,“我错了你饶了我这回吧我一定去找枫儿求他原谅,我用余生弥补他”
沐振轩冷哼道,“我说那么多,不是想听你废话,只是想告诉你,你这人本性恶毒,又太蠢,所以活该遭报应!”
沐振轩话落就朝外走,顾淮一时没有放开,被他拖到了雪地之中。
“你便在冰天雪地里,慢慢熬着,不用多久,就能跟你的儿子孙子团聚了。”沐振轩话落,再也没看顾淮一眼,眨眼功夫不见了人影。
顾淮在地上爬着,到屋檐下,想要推开房门进去。因为待在外面一定会被冻死的。
可偏偏他来的是潇然院。
府中其他院落,原本住人的,有财物的,都被抄了,随便一个都能毫无阻碍地进去。
但顾淮为了骗沐振轩,装疯来到了原本容元枫住的潇然院。这里在容元枫走后就被清空,所有的东西都扔了,什么都没剩,房间落了锁,抄家的人撬开窗户看了一眼就走了。
顾淮打不开门,试图从窗户爬进去,接连数次都摔了下来,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寒意透骨,顾淮瑟缩着,意识渐渐涣散,安静了下来
天亮之前,雪停了。
一队官兵从外面打开旬阳侯府大门走进来,小队长拧眉道,“真是倒了血霉,这大过年的竟然要押解犯人去西北牧岩山!”
“皇上下旨了,谁让咱们运气不好被选中这趟差事?都怪顾家这些杂碎,尤其是那个该死的顾航,当年我叔就是跟他去南边打仗没能活着回来,他自己倒活着。我奶奶把眼睛都哭瞎了,昨日知道顾航那杂碎竟然活着回来,真是恨死了!”一个差役骂骂咧咧的。
结果,等他们到了昨夜让顾家人暂住的静心院,就发现不对劲。
这么大冷的天,门敞开着,往里一看,小队长神色大变冲了过去!
不多时,接到禀报的刑部尚书带着两名仵作赶过来。被冻死在潇然院的顾淮也被抬过来了,几具尸体放在一起,都凉透了。
仵作检查过尸体身上的伤,再结合案发现场的痕迹,最终的结论是:兰香要杀顾航,顾航反击,两人双双死去。从顾淮衣服上的血迹看,是他刺了顾承宇十几刀。死得最晚的人是顾淮,他从静心院爬到潇然院,失血过多的情况下被冻死在那边。
从头到尾,沐振轩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君兆麟接到禀报,只一声叹息。
消息很快在万安城里传开了。
传闻中,兰香和顾航互相怨怼,同时杀死了对方。顾淮疯了,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孙子,竟然拖着最后一口气爬到了原本容元枫住的院子冻死了。
顾家最终落得灭门的结果,让人唏嘘不已,但也不得不说一句,都是活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