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默曾见过元秋的很多模样。
在晨雾中矫健奔跑的她,洗手做羹汤的她,专注看书的她,依偎在容岚身边撒娇的她,对着弟弟温柔浅笑的她那样鲜活灵动,让他感觉自己如死水一般沉寂无波的生命荡起了涟漪,冰封的心湖都被那一抹美丽的亮色融化消解。
但此刻,亲眼见到元秋救治一个重伤濒死的老将,仍旧给苏默心中带来极大的震撼。
她的手纤瘦娇小,却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带着强烈的自信和无畏。
巴掌大的小脸,沁出汗水的额头,紧蹙的双眉,坚定执着的眼眸,轻抿的嘴唇,都美丽得让苏默心颤。
那是他此生从未感受过的热忱,是对他带有致命诱惑的光亮和温暖。
苏默觉得自己那为人称道的美丽,在元秋面前,不值一提。
祝威的儿子祝瀚站直了身子,原本已绝望如死灰般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元秋的动作,他听到这个陌生的少女说,“还有救”
其他军医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元秋,眼神从一开始的怀疑变成了惊异,因为元秋所用的医治手段他们并没有见过,这样真的能把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吗?
祝锦年被苏默甩到地上去的时候,满面的怒意,想要冲过去把元秋赶出去,不让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小丫头碰他的爷爷!
可祝锦年刚爬起来,还没靠近,又被苏默一脚踢开,等他再起身,又被自己爹打了一巴掌,让他好好待着,别捣乱!
虽然对于元秋这个年轻的姑娘能不能救下祝威存疑,但此刻,这是仅剩的希望了!
跟随元秋一同从万安城赶来支援的将领都默默地杵在门外等候,都已知道德高望重的祝老将军濒危,他们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汗水从元秋侧脸留下,苏默也没敢给她擦拭,怕打扰到她的心神。
进城的时候是酉时初,一直到了亥正,元秋退了一步,苏默连忙扶住她,她神色疲惫地舒了一口气,“准备纸笔。”
“我爷爷如何了?”祝锦年神色急切地问。
元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死不了。”
所有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祝瀚喜极而泣,“谢谢!谢谢”到此时,却连怎么称呼元秋都不知道。他记得先前有消息传来,带兵前来支援的是皇上亲封的镇南将军,沐振轩从乡野之地找回的二女儿,已经嫁作南安王妃那个。当时祝威气呼呼地说皇上这是胡闹,上上下下都觉得这样的安排太儿戏了!
这就是镇南将军吗?祝瀚看着元秋,怎么都无法跟他想象中那个小村姑的形象联系到一起。
元秋提笔写了个药方,转头看向祝锦年,“你是祝公子吧?麻烦你去备药。”
祝锦年愣住,“你你是沐元秋?”
“不然呢?”元秋把药方交给他,便收回视线,看向祝瀚,拱手道,“祝将军,我是沐元秋。”
祝瀚看着元秋突然客气地跟他打招呼,有点不自然地点头,来了一句,“沐将军,久仰大名。”
元秋莞尔,“沐将军是叫我爹的,沐少将军是叫我弟弟的,祝将军叫我的名字就好。我只是奉命将援军带到,打仗的事我不懂,接下来希望祝将军多多指教。”
元秋只说不懂,并没有说什么都不管。因为她是带着任务来的,接下来除了打仗之外还有别的事,该有的话语权不能放弃。
祝瀚本以为胆敢接下这个重任的小丫头,定是不知天高地厚,却没想到元秋给了他一个又一个的意外,当下倒是觉得自己太狭隘,还没见到人就下定论,实在太不应该了!
对祝瀚来说,只要元秋能把他爹的命保住,接下来让他干什么,他都绝无二话!
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元秋回头发现祝锦年还在,便蹙眉,“祝公子,麻烦你尽快去备药!”
祝锦年回神,面色赧然,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出去了。
外面的将领这才进来与祝瀚相见,最关切的也是祝威的伤势,得知祝威的命保住了,一个个都也松了一口气。
在东明国,虽然如今权势最大的将门是沐家,但沐振轩是后起之秀,很多人都知道他的战功有一半是属于容岚的。平辈的将领之中,也有一些并不服气沐振轩的,祝瀚就是其中之一。
军中将士们最敬仰的传奇是老将祝威。若不是他年迈,自愿放弃曾经唾手可得的爵位,自请镇守南疆,而他的儿子残疾,孙子又不肯从军,祝家绝对不止如今这样的地位。
祝威用兵如神,曾经有过多次以少胜多的战绩,为人津津乐道。
在得知沐元诚出事之前,君兆麟原本让顾枫前来接掌南沣城,其实已经准备好让祝威退下来,带着儿孙回京城接受封赏,因为他年纪大了,而三国局势已不复平静,南边不能再依靠后继无人的祝氏。
“多亏了沐镇南将军医术卓绝,救下我父亲!”祝瀚神色有些激动。
一路跟着元秋过来的将领们都目瞪口呆!元秋医术卓绝?他们怎么从未听说过。
可祝瀚不可能说谎。这让那些先前都在背地里质疑元秋的将领不由惭愧,虽然他们仍不认为元秋有带兵打仗的本事,但如今的事实已说明,她绝对不是他们以为的废柴村姑,相反,她有极为厉害的医术,但从未声张炫耀,为自己博取美名。
元秋坐下休息了片刻,喝了杯茶,祝锦年准备好药材,跑了回来。
元秋看过之后起身,“没问题,给你爷爷煎药,让他服下,我晚点再过来。”
“好。”祝锦年立刻点头。
就在元秋准备问祝瀚她住哪里的时候,坐在她旁边的苏默再次毫无预兆地昏迷,在他栽倒在地上之前,元秋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
其他人都一脸懵,什么情况?
就见元秋把苏默打横抱起来,面色平静,“没事,他这是老毛病,明日就好了。祝将军,援军到了,你们看着安排吧。我住哪里?”
祝瀚回神,面色讪讪的。他们原本疲于应对南诏国的攻势,又得知京城派来的援军将领是个黄毛丫头,连住处都没给元秋预备,这会儿心中后悔不迭。
“沐小姐住我那里吧!”正准备出门去熬药的祝锦年脱口而出,话落觉得不太合适,连忙解释,“我是说我的院子让出来,那边僻静!我在爷爷这边伺候!”
元秋对于她不会受欢迎早有心理准备,并不在意没有提前安排好的住处,只是想赶紧找个地方把苏默放下来,闻言点头,“好。”
“我要过去取熬药的砂锅,给沐小姐带路!”祝锦年说。
见元秋抱着苏默离开,留下的一众将领面面相觑。
那边军医给祝威把脉,查看元秋处理的伤口,一个个面色惊奇,赞不绝口,说元秋一定是师承高人的神医!
阿福见元秋和苏默进门之后许久没出来,他也不知道能干啥,行李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便自己到南沣城里转了一圈,看看情况。
这是东明国南部的一座大城,虽然是边关,但城中百姓很多,集中居住在城北,城南是军营。
祝威就是这座城的城主,城主府在军营之中。
虽然战事吃紧,但城北大部分百姓都还在,足可见他们对祝家的信任,而城南如今随处可见伤兵,情况不是很好。
阿福买了些元秋平素经常吃的食材回来,正好见元秋抱着苏默出来,连忙迎上来,“王妃!”
见阿福双手都拎着东西,元秋也没把苏默交给他,让他跟上,快步往祝锦年的院子去。
“就是这里,沐小姐请便。”祝锦年十分客气。
元秋不知道的是,祝锦年的院子原本从不允许别人踏足。他不只是军医,还是这座城的少主,性格颇有些高傲。
阿福一听,这小子怎么管他家王妃叫小姐?正想纠正,见元秋带着苏默进了房间,阿福想着正事要紧,回头再跟这小子好好聊聊。
祝锦年把人带到,拿了熬药的砂锅和一些工具,便匆忙走了,也顾不上招待元秋。
元秋把苏默放在祝锦年的床上,才发现自己的药箱忘了带过来,又让阿福去取。
等阿福把药箱取回来,元秋给苏默施针之后,一身疲惫,饥肠辘辘,已经大半日没有进食了。
“我去取药箱的时候,听到他们在夸王妃是神医呢!消息都在军中传开了!”阿福才知道元秋救了这座城里最重要的人。
“别废话,去给我找点吃的来。”元秋吩咐。
“哎!”阿福点头,立刻跑了出去。他买的食材看来用不上了,他家王妃本只是个挂名将军,没想到一来就那么忙,没空下厨,也不能指望焦头烂额的祝家人。
阿福已经把城里各处查看过一遍,很快跑到城北的酒楼里买了苏默和元秋爱吃的饭菜回来。
苏默还没醒,元秋也不管她,叫阿福坐下跟她一起吃。
“等主子醒了,我给他煮碗粥吧。”阿福也没拒绝,爽快地坐下跟元秋一起用饭。至于暗中随行的青雷和青霆,昨夜就离开前去找周老了。
元秋吃过饭,胃里暖了些,才发现自己衣服上都是血。
阿福说给元秋备水让她沐浴,元秋拒绝了,只简单洗漱过,换了身干净轻便的衣服,让阿福看着苏默,她又带上药箱,独自去了城主府的议事厅。
半路碰上祝瀚安排来给她送晚膳的,她说不需要了。
祝瀚和一众将领也才吃上饭,边吃边商谈战事。祝锦年已经把元秋开的药熬好给祝威喝下去。
见元秋过来,祝瀚立刻起身让位置。
“不必,你们吃吧,我吃过了。”元秋摆摆手,先去看祝威的情况。
元秋给祝威把脉,又叮嘱祝锦年接下来要注意的事项。
一向高傲的祝锦年变得十分谦逊,认真听着,一一记下。
祝锦年听说过沐元秋,但他所以为的,所想象的,任何一点,都跟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完全不符。
在元秋救下祝威的时候,祝锦年对她就彻底服了。他是个医者,只敬佩有本事的人。
元秋交代过后,本想过去听听当下的战况和明日的安排。因为苏默安排前去抓南诏太子的周老尚未归来,接下来的仗还是得打。
但这会儿有人过来禀报,说伤兵太多,军医人手严重不足,想问援军之中是否有军医,可以过去支援。
据元秋所知,东明国的军医并不多,大半都在西北边关。这次来的是原本万安城的护城军其中一部分,并没有军医随行。行军途中需要大夫,都是就近找来。
“我去看看。”元秋话落,其他人来不及反应,她已背着药箱出了门。
祝瀚忍不住感叹,“将门无犬女啊!”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虽然元秋名义上是以将军身份来的,但她在不擅长的事情上从未不懂装懂,仗着身份瞎指挥。她的医术如此厉害,先前却没有任何名声传出去。这本是可以让她美名远扬的,她却任由世人嘲讽诋毁,毫不在意,这份心性气度,让人叹服。
伤兵都集中在一处,一进门,混乱,血腥,惨叫,呻吟,让元秋瞬间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一面。
有几个军医原本参与了救治祝威,都已见识到元秋的本事,见到她出现,又惊又喜,连忙招呼。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美丽的少女是京城赶来支援他们的镇南将军,也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不久之前才把他们最敬重的老将军从鬼门关救回来!
元秋并未在意那些投注到她身上或惊讶或敬佩的目光,她挽起袖子,张口就说把伤势最重的交给她。
来到军医给她指的第一个伤兵面前,那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让元秋不期然想到了此时生死未卜的沐元诚。
掌权者的欲望和野心,总是要用平民百姓的血肉来成就,但这似乎又是无法避免的历史进程。
元秋深吸一口气,静气凝神,开始救治伤兵。
这一夜,不止军医,那些清醒着的伤兵,脑海中都深深镌刻了那个美丽的女子忙碌的身影。
她仿佛不知疲倦,医治一个,换下一个,连口水都没喝过。最后她干净的衣服上染了血迹脏污,她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但她的眼眸始终温柔而坚定,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到后半夜,议事厅里的众将商议结束,祝瀚问起,才知道元秋仍旧在伤兵营里,他们便一同过来。
不出意外,明日一早又要开战,如今地位最高的人是元秋,他们做了决策,都认为应该再问过她的意见,即便他们知道她未必懂兵法。这是对她的尊重她。
几个将领在伤兵营门口站了许久,元秋都没看到他们,但他们都亲眼看到了元秋不怕脏不怕累忙碌着救人的身影。
军医是个很苦且很危险的活计。医术高明的人哪里愿意做这个,因为他们完全可以选择去给贵人当大夫,到皇室当太医,虽然地位高不到哪里去,但至少安逸富足。
女人做大夫的本就极少,此前也从未有过女军医,因为根本吃不了这份苦,且要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不说当军医,就是寻常女子踏足这伤兵营,看一眼怕是就要吓哭了。
但元秋让人震惊。她出身尊贵,明明可以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来了这里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她选择救人,义无反顾。
一直等到把最后一个重伤员包扎好,元秋感觉手都开始颤抖,身旁的老军医才提醒她,祝瀚在门外。
元秋扶着墙稍稍缓了片刻,才抬脚走出去。
这会儿,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夜色下的南沣城静谧安详。
凉风拂面,元秋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看向祝瀚,“祝老将军没发热吧?”
祝瀚摇头,“没有,锦年说他爷爷脉象平稳下来了,多谢镇南将军!”
“不必,万幸没来晚。”元秋微微摇头,“明日的战事商议好了?”
祝瀚点头,把当前南沣城的情况和明日的部署跟元秋简单讲了。援军到了,他们有信心能再次守住这座城。
“我不太懂,但听起来没有问题。”元秋说,“只是有个建议。”
“镇南将军请讲。”祝瀚很客气。
“南诏这次胆敢大举进犯,是暗中和西辽结盟的后果,但奸诈的西辽人并未全力攻打东明,只是牵制西北兵力,等着看东明和南诏你死我活的时候坐收渔利。”元秋正色道。
“我相信诸位能守住这座城,但还是希望早日结束战争,尽量减少伤亡。不如想办法给南诏的将领传信求和,陈清当前局势,他们未必会退兵,就算要休战也不会这么快,定要请示过南诏皇室。仗可能还需要再打,但这件事得尽早做。”
关于苏默暗中派人去抓南诏太子的事,君兆麟不知道,元秋也没打算告诉这些人,等把人抓过来再说。现在说了,若是中间出了意外,那就尴尬了。
祝瀚神色一正,“言之有理!我立刻安排!”
“其他的就辛苦诸位,希望不要再有太多伤兵需要我医治。”元秋神色认真地拱手。
原本已经撑不下去的南沣城在援军到来之后再次稳定下来,其中元秋功不可没。因为祝威活着,对这座城和城中的人来说,都极为重要。
元秋又回伤兵营里交代军医那几个重伤员接下来要注意什么,便打算回去休息,她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
走出伤兵营,几个将领都还没走远,就见一道白衣身影翩然走来。
几个将领驻足,他们对苏默的感觉很复杂。如今南诏国在攻打东明国,苏默是南诏皇子,可他既安然无恙,就说明是沐家人选择护着他,最重要的是,沐元秋不肯抛弃这个丈夫吧。但都知道南诏皇室已经抛弃了这个质子,所以对苏默倒是不至于产生恨意。
苏默走到元秋面前,元秋还没说什么,他微微俯身,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也抱过我。这样很公平。”苏默轻声说。
元秋确实是累得路都不想走了,闻言也觉得公平合理,便任由苏默抱着她,路过那几个将领,穿过大半个军营,回城主府的住处去。
祝瀚不由感叹,“神仙眷侣,不过如此。”
一个神医,一个天仙,绝配!
回头,祝瀚看到他的儿子祝锦年站在身后,看着元秋离开的方向,抬脚就踹了过去,“你不是挺狂吗?看看人家,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都那么厉害,你惭不惭愧?”
对于祝锦年始终不肯上战场,祝瀚一直都不满。是祝威护着宝贝孙子,要不然祝瀚能一天给这不争气的儿子三顿打。
祝锦年神色尴尬,“是,我是不如她。爹你赶紧做正事去,回头仗打完了,你想揍我多少回,随便!”话落脚步匆匆地去了伤兵营。
苏默抱着元秋回到房间,阿福已经把被褥都换过了。苏默才不会让元秋用别的男人的被褥。
“苏天仙,什么时候能把南诏太子抓过来?”元秋问。
“预计三五日内吧。”苏默说。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抓不过来,就把你吊在城门楼上。”元秋轻哼。
苏默唇角微勾,眸底闪过一丝宠溺,“好,快睡会儿吧。”
元秋沉沉地进入梦乡,苏默静静地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见她没有苏醒,低下头去,让元秋的小手贴在他的脸上,微不可闻地轻叹,“小丫头,你这么好,我哪里舍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