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阴沉沉的天,半晌下起雨来。
阿福撑着伞,脚步轻快地进了观澜院,到廊下,揉了揉鹦鹉花花的小脑袋。
“王妃?”阿福叩门。
红苓从不远处的房间探头出来,指了指药库,示意阿福去那边找。
阿福便去了药库,见到元秋时,她手中拿着一张药方,正在蹙眉沉思。
“王妃!”阿福声音愉悦。
元秋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微笑,“小阿福,怎么了?”
“有件事想跟王妃说!”阿福跑进来。
“嗯,你说。”元秋看阿福这么高兴,心想难道是因为谢镜辞的到来,苏默的命能保住了?
这是目前元秋能做出的最合理的推测。
结果阿福开口说,“谢公子昨夜已离开了!”
元秋愣了一瞬,“离开?他受伤那么重,怎么离开的?”
“被他妹妹接走的。”阿福说的也是实话。
“他们是南诏谢神医的孙子孙女吗?”元秋问出先前的猜测。
阿福立刻点头,“是啊!王妃连这个都知道,好聪明!”
元秋:
“我是想跟王妃说,谢家兄妹跟主子本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彻底绝交啦!以后若是王妃见到他们,不要理会便是!尤其是那个谢镜辞公子,王妃可千万不要理他,他是青楼的常客,一个风流浪荡的大色鬼!”阿福神色认真。
元秋点头,“我本来也不认识他们。不过,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事?”
“是啊,这个很重要的!”阿福点头,万一元秋把谢镜辞当做苏默的朋友,让谢镜辞有接近她的机会,那可坏了。
元秋在阿福面前倒没那么多顾忌,闻言又问,“那小阿福你在高兴什么?”
阿福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高兴了吗?哦,是因为今天下雨好凉快!王妃我走了!”
话落,阿福转身就跑。
元秋摇头失笑,什么鬼?
阿福显然有事没讲,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谢镜辞跟苏默决裂让元秋意外,但似乎也合理。那个初次见面就想调戏她的浪子,跟苏默根本不是一路人。
苏默即便曾是青冥楼的楼主,但他骨子里却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信守承诺,言出必行。
元秋思忖片刻,苏默时日无多这件事,阿福一定很清楚,且必然是他们几个属下当下最焦虑的事。
今日阿福突然一副轻松快乐的模样,元秋认为,定是这件事有了转机。否则,苏默快死了,没有别的事情能让阿福真正高兴起来。
谢镜辞来了,事情有转机,却是在苏默跟谢镜辞决裂的情况下元秋料想其中内情复杂,但阿福都不跟她讲,苏默更不会告诉她。
不过是好事。元秋手中拿的正是之前柳仲给苏默写的药方,她凭借记忆重写了一份,只是想研究一下,发现太复杂,而且其中有些珍稀药材元秋尚未接触过,不是太了解。
阿福今日过于兴奋,走到半路扔了伞,在大雨之中欢呼奔跑起来。
一来是苏默得到了解药的方子,接下来只需找齐药材,就不会死了。虽然三个月的时间太紧张,但阿福坚信,只有苏默不想做的事情,他但凡想做什么,一定可以做到!
二来,阿福深深怀疑那药方早就在苏默手中,只是现在才拿出来。这说明什么?说明苏默不想死了!苏默为什么不想死?阿福当然不会认为是因为他,肯定是因为他家王妃!没有别的可能!
一想到苏默对元秋心动了,想好好活着了,阿福就忍不住仰天大笑。他就知道,王妃那样美好真实又温暖,苏默一定会动凡心的!
说起来,阿福一开始对元秋的印象并不好,也不是谁嫁给苏默,阿福都会撮合。实在是元秋太好了!真诚善良温柔可爱,能征服苏默的胃,征服他的心有何难?
反正阿福早就觉得,苏默自从成亲之后,跟原来不一样了。
苏默看着阿福双眸晶亮,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门口,神色淡淡地问,“你傻了?”
“我太高兴了!”阿福嘿嘿一笑。
“你高兴得太早了。若是最后,就缺一种药材”苏默说。
“呸呸呸!主子你怎么诅咒自己呢?我看主子你才是傻了!”阿福瞪着苏默说。
苏默:
“你没有告诉沐元秋吧?”苏默问。
阿福摇头,“主子你不让我说,我就没说,但为什么不能说啊?”
苏默起身,“没有不能说。”
“那我可以现在过去告诉王妃这个好消息吗?王妃也一定会为主子高兴的!”阿福说。
苏默微微摇头,“我去。”
“啊?”阿福愣住,苏默已出门了。
阿福一拍脑门儿,“原来他想自己趁机去见王妃,所以才不让我说!肯定是这样!”
不得不说,以前阿福脑补苏默和元秋的事,大部分是想太多。
但今日,阿福猜的没错。
苏默没想刻意瞒着元秋,不能让元秋误会他已没救,一定活不过三个月。
当一道白衣身影出现在药库门口的时候,元秋正准备回房去。
“有事?”元秋看苏默的气色,仍是先前那样,没有血色,高冷淡漠。
苏默轻轻颔首,将伞放在外面,走了进来,“有件事要跟你讲。”
“阿福刚刚跑来说了一件事。”元秋说。
“我知道。”苏默点头,“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药库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苏默坐下,元秋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过来,“我还以为你们这些高手可以用内力让雨滴落不到身上。”
苏默微微摇头,“你想多了。”
是他湿了的鞋子和裤脚让元秋注意到了,才给他倒热茶的吗?苏默正在想多
“你不是有事么?说吧。”元秋问。
“鉴于我们的关系,我应该告诉你,我找到了解药方子,如果能够找齐药材,应该死不了。”苏默看着元秋面色平静地说,“或许我该说声抱歉,如果你想当寡妇的话,可能要失望了。”
元秋愣住,继而就笑了,“真的?我今日见到小阿福那么开心,就猜你的身体是不是有了转机,太好了!”
苏默看着元秋笑意盈盈,心跳突然加速,“你,希望我活着?”
“当然了。当初说想当小寡妇,那是跟青夙开的玩笑,你可从来没跟我正面承认过你就是青夙,而且我说那话本就是有前提的。你又不是坏人,我怎么会希望你死呢?”元秋微笑摇头,“不管你认不认,我觉得咱们算是朋友吧,我希望你活着,真的!”
只是朋友但苏默此刻没觉得失落,反而觉得心中暖暖的。
元秋不会喜欢他,是他刻意为之,做了一些事导致的。这只能说明元秋是个理智的姑娘,跟君灵馨和谢静语之流相比,高下立现。
元秋真诚的祝福,让苏默觉得,自己喜欢的这个小丫头真的好善良!
“我想,请你帮个忙。”苏默说着,拿出一张纸,放在元秋面前。
元秋神色莫名,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你的解药方子?”
苏默点头,“是,但想要找齐药材很难,你爷爷家里做药材生意,或许会有门路。此事关乎我的性命,若我能活着,以后听凭差遣。”
苏默有一个身份,跟段云鹤认识。起初,他是打算用假身份暗中去跟段云鹤做交易的,但后来改主意了。
苏默来找元秋,请元秋帮忙救他的命,若是最终失败,跟元秋没关系。但若是他活下来了,自然欠着元秋的大恩情。
说着听凭差遣,其实苏默心里真正想的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
“好。”元秋并未犹豫便应下了,开玩笑般提起之前柳仲开的药方,“其实我已让爷爷帮忙找那些药材了,本来是想把药做出来,到时候卖给你的,看来如今有更好的交易。我得好好想想,等你活下来,要给我多少宝贝才够。”
苏默点头,“你慢慢想,只要你说,只要我有。”
“成交。不过我可不能保证一定帮你找齐药材,你自己也找找别的路子。毕竟你时日无多,耽搁不起,不要把希望全放在我这里,多做几手准备稳妥些。”元秋神色认真。
“嗯。”苏默颔首。他当然会这样做,不过元秋特意的提醒,让他心中暖暖的。
“你”元秋看着苏默,犹豫了一下,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怎么不想死了呢?”
其实元秋原本一直觉得,以苏默的本事,只要他想活着,不会真的没有希望。
哪怕不能一步到位解除体内的毒,至少可以想办法续命。有更多的时间,就有更多的可能。
但苏默完全是一副无欲无求的状态,没有生气,仿佛活着只是因为还没到死的时候,平静坦然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可如今苏默竟然坐在元秋面前,请元秋帮忙为他寻找解药。
那个好像随时可能会升天的仙儿,落到了地上,虽然仍旧没有烟火气,但已有了一丝活人的生气。
元秋很好奇,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他找到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苏默敛眸,声音淡淡,“我想看到今冬的落雪。”
元秋扶额,“不想说可以不说,我很忙,你可以回去了。”
苏默点头,起身离开,跟从前似乎又没什么不同。
走到门外,苏默回身拿伞,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元秋身上掠过,眸光微暖。
他说的可不是假话。
他们初遇,是在一个即将落雪的冬日。
因为容岚的告诫,因为解药的事仍旧存在不确定性,苏默不敢也不会此时对元秋表明心迹,这是不负责任的。
但苏默若是渡过此劫,活了下来,便有机会看到今冬的雪,也有机会,不再孤寂一人。
到那时,他会告诉元秋,去年冬天,有个姑娘,从天而降,撞进了他的心房
再等等。
苏默希望时间走得慢一些,让他有更大的机会活下去。
但也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等到入冬他还在,那便是他此生一直在等待的春天。
元秋把苏默给的药材单子抄写一份,带着出了门,将原件夹在了书里面。
“这么大的雨,王妃要出去吗?”红苓问元秋。
“备车,我先去段府看爷爷,然后回家住几日。”元秋抱着几本书进了房间。
红苓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跟元秋说话,“小姐要回家,夫人和小少爷肯定很高兴。上次本来说在家住的,结果也没过夜。”
元秋生辰那日,只是回来取本书,结果碰上苏默昏倒,便留下了。
“是啊,我再不回去,娘和阿顺该不理我了。”元秋开玩笑。
“不会的。但这会儿雨大,等雨停了再走吧?”红苓说,“要跟王爷说一声吗?”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必跟苏默说了。”元秋摇头。
红苓准备好马车,元秋带了一点行李,出门上车便往段家去了。
等阿福得知,人都走了半个时辰了。
“主子,快快快,收拾东西去沐家吧!”阿福一边说着一边拿着苏默的衣服往包袱里装。
“不去了。”苏默摇头。不到时候。
“主子你明明就是喜欢上王妃了,为何不去?”阿福不解。
苏默面色平静,“等先活下来再说吧。”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耽误了太久,不能再轻慢懈怠。
阿福神色一正,“主子还没说让我做什么?青雷和青霆去哪儿了?”
“你就留在府中。”苏默说。
在元秋出门之前,苏默已吩咐青雷青霆,从即日起,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给元秋当暗卫。只要元秋出门,他们便暗中随护,但不要轻易出手,如果元秋自己能解决的,便让她自己处理。
苏默并未把希望全都放在元秋那边,他的属下不止阿福几个,有另外的安排。
阿福很着急,非要追问苏默打算怎么找。
“我会让人去调查谢镜辞这三年的行径。”苏默只解释了这一句。
阿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拊掌大赞,“妙极!主子好聪明啊!只要查清楚谢镜辞去过什么地方,离我们要找的药材就很近了!而且他那种到哪里都把青楼当客栈的人,应该不难查!”
苏默微微摇头,“但他找过的地方,未必还有。”
“那也是个明确的路子!”阿福这下是真觉得苏默上心了。
临近正午,元秋的马车进了段府。
因为下雨段嵘没去柳家,段云鹤也难得在府中,见元秋过来,都很惊喜。
“姐姐你怎么来了?该不会苏天仙死了吧?”段云鹤张口来了这么一句。
柳仲知道苏默命不久矣,告诉了段嵘,段云鹤也知道了。
元秋反问,“你盼着他死啊?”
“那倒没有,我跟他不熟,但他反正是要死了,到时候你就自由了。”段云鹤嘿嘿一笑,很快又转移了话题,叫元秋去看他最近新得的宝贝。
然后,元秋看着段云鹤房间里金灿灿的盆景,深深觉得这孩子的审美大有问题。
纯金打造的树,上面镶嵌着各色珍珠宝石,闪瞎人眼。
“好看吧?”段云鹤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金链子问元秋。
“小云弟弟,你这样出去,容易被人打劫。”元秋好心提醒段云鹤。
段云鹤叹气,“我就期待着有人能来打劫我,这日子过得越来越无趣了,爷爷又不让我去你那儿,也不让我去容姑姑家住!这棵树我是想送给容姑姑的!”
段嵘一巴掌把段云鹤拍到一边儿,问元秋来有什么事。
“爷爷,上次的药方不必找了,有个新的。”元秋把药材单子交给段嵘。
段云鹤凑过来,“还是苏天仙的?姐姐你看上他了?”
段嵘再次把段云鹤打开,接了药方,什么也没问,爽快应下,“好,我马上安排。”
元秋挽了袖子进厨房,给段家祖孙准备火锅。下雨天最适合吃点热腾腾的东西了。
祖孙三个坐在小厅里用午膳,窗外雨声哗哗,火锅咕嘟嘟冒着热气,让人食指大动。
“哇!姐姐你是怎么把羊肉切得这么薄?”段云鹤惊叹。
元秋笑而不语,给段嵘夹菜。
段嵘面色温和许多,也夸赞元秋做得好吃。
一顿火锅下来,吃撑的段云鹤又发现了新的商机,“马上天冷了,咱们家的酒楼上火锅,保准生意火爆!赚了钱都给姐姐!”
“不用,你的钱本来就是我的。”元秋轻笑。
“切!我将来也要娶媳妇儿的,什么都是你的?最多给你一半儿!”段云鹤轻哼。他起初只是爱屋及乌,但来了京城之后,有些想法也在转变。随着对元秋的了解加深,段云鹤深深体会到了有个姐姐的幸福。
午后雨势渐弱,元秋从段家离开。
回到镇国公府,林安顺在睡午觉,容岚正在看几匹布料。
“娘!”元秋进门,笑着走上前给了容岚一个拥抱。
容岚眸光微暖,“下着雨呢怎么回来了?”
“这是我家,想娘就回来了。”元秋在旁边坐下,“谁要做新衣服吗?这料子好软。”
容岚便笑,“若儿有喜了,我提前备着。”
“这么快?”元秋承认她被惊到了,君紫桓和沐元若成亲也才一个多月。
“嗯,今早才发现的,紫桓冒着大雨来报喜,又急匆匆地回去陪若儿了。”容岚笑意温柔。
“真好!”元秋笑着点头,“我要当小姨了。”
过了一会儿,元秋跟容岚提起苏默找到解药方子的事,容岚有些意外。
“如此就好。”容岚微叹,“他是个苦命的,虽然我不希望你们在一起,但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他请我帮忙找药材,我已经去跟爷爷说了,娘不会生气吧?”元秋看着容岚的神色。
容岚微笑摇头,“怎么会?如果他找我,我能帮的也会帮。”
容岚没说的是,她怀疑苏默是故意的。因为以他的本事,若要找药材,不需要请元秋帮忙。
“娘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苏默了?”元秋开玩笑。
“你已经告诉我了。”容岚摇头,轻抚了一下元秋的头发,“以后都不问了,娘相信你,若是喜欢上他,会跟我讲的。”
林安顺醒来见到元秋,开心极了,给元秋看他最近写的字,进步很大,因为不止有先生,还有容岚亲自教导。
傍晚时分雨才停。
快入秋了,夜凉如水。
万安城最大的青楼红绡阁里灯火通明,丝竹声声,离得很远都仿佛能闻到那甜蜜的脂粉香。
红绡阁的老鸨是个三十多岁的美艳女子,名字就叫红绡,笑容满面地从一个雅间里走出来。
身后的雅间里,重伤未愈的谢镜辞躺在软塌上,红绡阁最漂亮的三个姑娘,一个在抚琴,一个在喂他吃果子,还有一个在给他捏腿,他眯着眼睛,享受得很。
红绡上了三楼,脚步轻快地走进最里侧几乎没有开过门的那间房,看到窗边站着的身影,立刻收了笑容,单膝跪地,神色恭敬,“主子!”
“传信下去,速把谢镜辞这三年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所有能查到的消息收上来。”男子身形清瘦颀长,背对红绡,并未转身,话落便推开窗户飞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