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不平

腊月二十四是扫尘日。

别家都是欢欢喜喜打扫屋子,唯有昭王府一片死寂,为了解决岭西叛乱之事,余蘅整整熬了一整夜。

说到底就是要银子、要粮食,可去岁各地的雨水都不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食。

若无银粮安抚,便只能铁血镇压。

正好卫南军如今闲着,正好可以调去平乱。

余蘅一会儿想要卖官,一会儿想要起炉铸铜钱,还准备往银子里灌铅,什么丧心病狂的主意都想过了,最后发现恐怕还是要去跟北戎谈谈,

当时许诺开春后就给北戎的粮食和种子,眼下恐怕是给不出去了,没道理自家勒紧裤腰带饿肚子,倒把粮食送给别家。

只是,无咎那小子像头狼,咬住了的肉,可不会撒嘴。

就在为难之际,余蘅想起席先生留给他的那几个箱子,其中一个箱子里装了一个貔貅印信,当时还未开箱时,席先生在信上说,箱子全是金子和千丰钱庄的兑票,可当时箱子里并没有看到一文钱,旁的东西倒罢了,倒是那个貔貅印信,找不到出处。

余蘅立刻命妃焰取了貔貅印信来,蘸了印泥按在纸上,却是个‘李’字的篆体。

“这个席安可真是煞费苦心。”余蘅翻了个白眼,难道他会因为信章上是前朝皇姓,就弃之不用吗?

“送去千丰钱庄试试。”余蘅把印章递给妃焰。

妃焰领命离开。

余蘅捏了捏眉心。

怪道覆天会能养那么多杀手,原来大梁最大的钱庄在席忘馁手里。

或许不光是席安,千丰钱庄是二十年前才崭露头角,正是席忘馁与安阳成亲的时候。

旁的不说,席忘馁对安阳是真的爱得费尽心力,竭尽心血。

但有了银子不够,人要活着,也不能吃银子。

余蘅提笔,还是决定给北戎王修书一封。

他在脑海中稍微构思了一下,就写江宛和她家几个娃娃都被抓了,必须要这批粮食救人。

……

“朱羡,你看,那是不是梅花?”

因要打扫屋子,用过早饭,江宛就去花园溜达。

小青山依山而建,原来便花木葱茏,花园也保留野趣,但唯独这一片梅花,看得出是人工中的,横七竖八,十分规整。

“的确是梅花。”朱羡道,“想来昨日一场雪,把梅花都激出来了。”

“都是红梅,我还以为眼下大家都觉得红梅俗气。”

朱羡:“听说殿下喜欢这种梅花的香气。”

梅花香味淡,不近些闻都闻不到。

江宛摘下一朵梅花,转身戴在朱羡耳边。

不知怎么,看到朱羡,江宛就想起抚浓来。

她如今虽被关在小青山里,日子却过得不错,倒是外边的人,恐要为她着急上火了。

不知道外头如今是什么情形,安阳说宇清殿失火,沈望和承平帝都死了,朝廷会否已经乱了,余蘅又是什么处境?

还有她带来的两封书信,一直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江宛看过多回,封蜡完整,无人动过。

这两封信不知什么时候给安阳最合适。

江宛正想着,一个侍女找了过来,与朱羡耳语两句。

朱羡道:“夫人,殿下邀您一起用午膳。”

江宛道:“那感情好啊。”

一起吃了几顿饭,江宛发现安阳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只要安阳想说,她可以让每个人都认真聆听,并且不想错过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而安阳乐于和江宛吃饭的理由,江宛也想过,未必是安阳有多喜欢她,也许只是寂寞吧。

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对安阳来说都唾手可得,可是安阳似乎没有什么朋友。

人站到太高的位置,手上掌握太多资源,有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天下无数知己,有些人却再也没有朋友了。

安阳是后者——她太聪明了。

江宛摸了摸脸:“那看来做个笨蛋,也有好处。”

至少不会被人事事提防,还可以到处乱走乱看,因为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想到此处,江宛自嘲一笑。

朱羡道:“殿下这么喜欢夫人,夫人怎么会是笨蛋?”

安阳不是喜欢她,而是不在乎罢了,谁会防备一只无害的小蚂蚁呢?

话又说回来,除了顽童,也没有人会去特意踩死一只蚂蚁。

江宛觉得安阳不会杀她,因为她没有必死的理由。

寻常公侯之家,清扫是每日不能落下的,更何况是小青山。

虽然今日要扫尘,但主子常去的地方一贯是一尘不染的,真正要大扫除的地方也只是些常年落锁的偏僻之处。

所以扫尘日时,安阳常居的院子仍清清静静,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年味。

安静地吃了顿饭,江宛低头喝药膳的时候,史音匆匆进来。

安阳看了江宛一眼,对史音道:“说吧。”

江宛乖乖低头喝茶,纵然听见什么,她也没有朝外传消息的本事。

“殿下,明氏有异动,大批商队运粮南下。”

“他动作倒是快得很。”

“千丰钱庄也有异常。有人拿了席安的印信前去,要调银子。”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单是汴京分号便已经运走了快一万现银。”

“银票没动?”

“暂时没动,只是下令各地分号都立刻调现银上京。”

“筹措现银,余蘅是想救岭西。”安阳微笑,“席安为了对付我,也算是煞费苦心,到底是姓李,到底是血海深仇啊。”

江宛脱口而出:“不是的!”

安阳:“这千丰钱庄虽是席安的,但成亲那日他便把地契给了我,还给了我印章,如今却有旁人拿着章子上门,要动我的银子,岂不是他骗了我?”

安阳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可江宛总是要为席先生说两句话的。

“殿下可曾想过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留了很多东西给余蘅,因为他知道天底下能阻止殿下的人,也只有余蘅了。”

“阻止?”安阳轻蔑地笑了。

江宛从袖子里抽出席先生写的信:“这封信,是席先生绝笔,殿下一看便知。”

安阳没说看,也没说不看。

那就是不想看。

江宛撕开信封:“那我斗胆为殿下读一读。”

“在北地,也是他在帮你们吧。”

“殿下还不明白吗,他从来不是为了帮我或者余蘅,他是为了帮你!”

江宛气呼呼地看着安阳。

安阳却温和起来:“那他到底在帮我什么?”

江宛问:“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安阳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大约是在想,眼前这个蠢蛋难道以为她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吗?

是刚才的药膳里下了让人失智的药,才让这个蠢蛋变得更蠢了吗?

安阳担忧地看了江宛一眼。

江宛简直窒息。

“安阳大长公主,崇贤公主,你是被太祖抱在膝上长大的,你的抱负不逊于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姓余,你真的能安心看着天下被搅得生灵涂炭吗?”

江宛:“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去见太祖?”

“你在质问我。”

“席忘馁机关算尽,殿下,你说得对,他是前朝禅帝之后,你们之间是血海深仇,可他死前还在奔忙,替你们余家的天下奔忙,他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好人,他做这一切无非是为了你罢了。”江宛道,“为了你闭眼的时候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江宛抓起信纸,就要走。

想了想,又把信纸放下了,头也没回跑了出去。

可能是她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

安阳挑眉:“我竟被人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