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蘅与安阳大长公主过招时,江宛正抱着膝缩在榻上,认认真真地啃着一颗红枣。
史音坐在她对面,含笑道:“夫人胃口不错。”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今日的胃口才好了一些。”江宛把干果攒盒朝史音的方向推了推,“大人也可以尝尝。”
史音很给面子,伸手捏了一枚柿子果脯,细细品尝。
“史大人所为何来?”
史音道:“夫人误会了,我并不姓史,至于我的名字,夫人也是知道的。”
江宛一怔:“不知大人的原名是……”
史音顿了顿:“我叫曾子佳。”
“女状元曾子佳!”
史音道:“女状元不敢当,虽也曾殿试应对,但夫人应该知道,我是被赶出宫门的。”
江宛看着史音的眼神顿时变了,原先是漫不经心带着点敷衍,现下却十分认真,还透着股崇拜和心疼。
史音被她看得几乎有点难为情,正想说话时,却听见江宛开口。
“曾子佳,”江宛字正腔圆地喊她的名字,然后严肃道,“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史音一愣,怔然回望。
她被点为会元,站到宇清殿中,意气风发之时,也曾有此念头。
是啊,我就是个了不起的人。
不仅胜过天下女子,还力压群雄,锦绣文章天下知。
她那时是多么得意啊,当众揭破自己的女子身份,还大放厥词,倒是天下男儿尽不如,娥英如今称状元。
古今狂生,不外如是。
而等待她的,却是一场噩梦。
她被夺走功名,被逐出家门,被天下人唾骂,被人套了麻袋毒打,被逼得沿街乞讨,甚至被一群乞丐拖进破庙里行龌龊之事,那段日子,她活得比野狗还不如,就在险些命丧黄泉之时,殿下派人救了她。
她心里明白,若殿下想出手,早在她被赶出皇宫时,便可以招揽她,可殿下没有,因为殿下就是要她尝尽屈辱,要她生不如死,要她知道天下人除了她安阳大长公主以外,没有人会接纳她,没有人会允许她活得像个人。
这样,她才甘心做殿下跟前一条听话的狗。
曾子佳早就死了。
也许在她发现治国方略写得再好,但只要是个女人,就注定被打落地狱时,她就死了。
那么老天爷应该让她更早去死,在她被堂兄奚落女人读书无用,决意换上男装,非要争这一口气的时候,她就应该去死了。
可她没有,所以时至今日,她依旧没有屈服。
所以江宛才说,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曾子佳抛弃了姓氏和名字,却还是脊梁笔直地站着,俯仰无愧。
如果她比男人强,就要被摧毁,那么她要自己永远不低头。
多年过去,史音以为自己早已将这点仅剩的傲气藏在了心底,没想到竟然被江宛一眼看了出来。
江宛轻声道:“那会是新的天地,可安阳大长公主似乎不想要那样的天地。”
史音沉默片刻,慢慢叹了口气。
史音是崇拜安阳的,所以她知道殿下的心气已经散了,似乎并不单为某个男人或某件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殿下已然看破红尘,权位之争对殿下来说只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殿下倦了。
殿下也老了。
史音:“夫人,其实你很像年轻时的殿下。”
江宛:“我且把这当作恭维了。”
史音:“是真的,你说为不公愤怒的时候,殿下大约也会觉得你像她。”
江宛:“或许,你我和安阳大长公主都有相像的地方。”
史音:“因为不服。”
江宛道:“因为不服。”
“也许未来,你可以做成我和殿下都没有做成的事。”史音认真说,“因为你很坚定,或者说,你很确信,而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天下都信那一套道理,也许我真的只是个投错胎的男人,也许女人就是不行,我若问你,你会怎么答。”
“当然不是!”
“是了,所以你要继续往前走,不单是为你自己,也当是为了我,为了殿下,为了所有女子。”
“可是安阳说我是做不到的。”
江宛的脸苍白瘦削,被狐裘绒边拥着,看起来柔弱极了。
江宛在安阳大长公主面前说的那番话,的确十分稚嫩,让人不禁想问她——小姑娘,这人间的残酷,你才见识过几分啊?
可无所畏惧的赤子之心比什么都可贵。
史音:“若是没法从上至下,也许可以试着从下至上。”
江宛不解。
史音朝她一笑,转而道:“听说夫人痊愈,大长公主邀您一道用晚膳。”
江宛颔首。
“夫人身体不适,先歇个午觉吧,我先告辞了。”史音起身行礼。
江宛下榻还礼。
江宛不知道余蘅今天来拜访安阳大长公主,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不光知道此事,还清楚余蘅所求。
“沈平侯。”
夕阳余晖在天际揉出一层薄薄的橘光,天色将暗未暗,沈望迎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站着,瞳孔映出浅琥珀色,神色颇决绝。
“昭王殿下,今日应是无功而返吧。”
他站在官道正中央,若不理他,便只能从他身上轧过去。
沈望此人并非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敢拦车,便是有计。
余蘅道:“上马车谈吧。”
沈望上了马车,在余蘅对面坐下,竟也不着急开口了。
余蘅:“你知道我去了小青山。”
“自从我知道郑国夫人留在了小青山,便一直派人留意殿下动向,今日也是特意在此处等着殿下。”
余蘅:“安阳大长公主让我等。”
“殿下这样聪明的人,想来应该已经知道大长公主的用意。”沈望道,“她四处递刀,自己却置身事外。”
余蘅不动声色,心中却感叹沈望竟将乱局一语道破。
安阳大长公主若真是个尽心竭力的主谋,江宛恐怕早就死了,北戎南下,南齐北上,这天下应该已经乱得不能看了。
所以安阳并没有事事关心,而是把权力分散下去,让下属自己做主。一个覆天会却好像有无数个目的,有时候甚至有自相矛盾之嫌。
余蘅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