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怨怼

再说京城江府,江辞走了,两个老头哼了一声,各自捧起了茶杯。

茶香袅袅中,周相道:“你清减不少啊。”

江老爷子反击:“你听着也中气不足喽。”

“都老了,不知道我这把骨头还能撑上几日……”周相悠悠道。

江正不喜欢听这种话:“人到了年纪,冬日便难熬了,也是寻常,何故说如此丧气的话,可不像你。”

“难呐,则直老弟,你在病中,恐怕小江辞事事都瞒着你,如今……”周相摇了摇头,“泰山其颓,万物哀哉。”

陛下不好了?

江老爷子忙问:“我听说神医已经出山,莫非也束手无策?”

“不说也罢。”周相道,“看你这模样,恐怕真的诸事不知,可愿听我与你讲一讲这时局。”

江老爷子会意,高声道:“敬墨,叫人都退开。”

周相喝了口茶水,慢慢道:“自九月二十九皇上中毒以来,已有一月不问朝政,却先后封了花婕妤和馥妃,整日沉溺酒色,我虽多次求见,但皇上都避而不见,期间,我也曾去小青山拜访,奈何安阳大长公主也不肯见我。”

“太后闭门不出,听说生了重病,那个花婕妤就是从太后宫里出去的,简直祸国妖妃,太后的侄女封了馥妃,倒算安分,皇后称病,诸事不理,各皇子都是一团稚气,如今都在宫里念书罢了,倒没起别的心思。曜王替陛下试药,已经没了人形,如今街头巷尾都传遍了,百姓惶惶,官员懈懒,”周相扶着额头,老态横生,“我是真没法子了。”

江老爷子一言点破最要紧的事:“皇上既然罢朝,那这朝政……”

“我与计相勉力支撑罢了。”

“但大事应该还是你拿主意吧。”

“则直老弟,我也不瞒你,我是真的撑不住了,就怕殚精竭虑,百年后还要落得个把持朝政的奸相之名。”

“青权兄多虑了。”江正沉吟一二,“安阳大长公主曾派人来,让我写了一封信。”

周相一听便知有内情,安阳大长公主与江正应该没什么交情,怎么会特意叫他写信。

“信中是何内容?”

“请昭王回京。”江老爷子道。

周相脸色一变:“昭王未死之事,你也知道?”

“是大长公主告知于我,不过昭王殿下虽看着游戏人间,其实对这朝局洞若观火,我早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去死。”

“何止!”周相叹了口气,“昭王在北地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一面假死,一面又去定州折腾。”

“他假死,恐怕就是为了去定州折腾吧。”江正想起孙女,面上便露出一点笑意,“我算过,顶多再一个月,昭王殿下必定能回汴京。”

“陛下中毒,多地暴雪,各地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一个月虽不长,可要稳住江山一个月,谈何容易。”周相长叹。

江正正色:“还有我。”

江老爷子站起来,瞥了周相一眼,“你过来唱念做打装可怜,不就是为了我这句话吗?”

“你可是天下儒生之师,学生弟子遍布朝野。”周相笑开了,坐直了。

江正无奈摇头。

人如风烛,飘摇将灭,这是他能为大梁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两个老头的手握在一起,颤颤巍巍地相携而行,路的尽头,天光黯然。

这时,承平帝正在慈尧宫里。

太后躺在床上,他站在床前,像在看幔帐中的太后,又似乎只是在看七宝帐的花纹。

“母后,生病的滋味不好受吧。”承平帝抬手扶了扶面具,刚服下止痛的丹药,他觉得飘飘欲仙,有满腹的话要说。

“你把余谊试药之事往外传时,恐怕没有想到今日吧,我听侍卫说,你骂我狼心狗肺、忤逆不孝,我是没做孝子,可你又何曾做过慈母。”

“从小到大,你嘴里心里念着说着的全是九弟,以前我是真的不懂,母后,你为何只喜欢九弟,不喜欢我?九弟到底比我好在何处,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从小没有长在你膝下,你便视我无物?”

“后来我又觉得,你也不爱余蘅,因为他不肯娶长孙永香,你就要杀了他,我要娶长孙永香,你就要天下都知道我用侄子试药,我想,兴许两个儿子,你谁也不爱。”

“可余蘅没死!他竟然没死!”

“你还是最喜欢他,不惜与他演出这场假死的戏来耍弄我,暗中让他去镇北军中兴风作浪,你们终究是要动手了,这皇位你还是要给他啊。”

“长孙妗,你不慈,我不孝,我不好过,也绝不会让你和你的宝贝儿子好过。”

“我会让余蘅死得比你我都痛苦千倍万倍,他要皇位,我就让他永远不能染指皇位。”

“你们母子此生,休想称心!”

“朕走了,太后好好睡吧。”

承平帝离开后,叫人封闭宫门,再不许宫人出入。

太后紧闭的眼中,滑下一行泪来。

可笑她煞费苦心,就是为了余蘅不是她亲生的谎言不被戳穿,她是生育有功,才能脱离冷宫,为了不回到那个吃馊饭喝脏水的冷宫里,她只能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疼爱余蘅的,反叫亲儿子和她离了心。

可笑啊,真是可笑。

她亲生的怪她偏心,可她日日吃斋念佛,就是希望那个小贱种不得好死,可惜数次落水中毒,乃至于刺杀,都没能让余蘅去死。

后来她也怕了,怕冥冥中皇室血脉真有菩萨护佑,不敢自己动手了。

反正小贱种生来就是贱命,日日流连花街,没有什么出息。

可没想到,余蘅这一计假死,把她也算计进去了。

她恨啊,她恨余蘅不知感恩,奸诈阴险,恨亲生儿子不明是非,糊涂愚昧,也恨自己没有早些把真相告诉余葑,反招来余葑怨怼,让亲母子间生出嫌隙。

如今,亲生的儿子中了无解的毒,只能等死,因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不惜对她下毒,让她动不能动,说不能说,也只能等死。

恐怕这天下还是要归那个小贱种了。

她这一生呕心沥血,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真是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