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不见

江宁侯夫人却又叹起气来:“说起汪家,他家原还托人想跟辞哥儿议亲来着。”

“夫人说的可是江府的小少爷?”

“是啊,谁晓得这关口偏表妹出了事。”江宁侯夫人叹道,“他们家也是坎坷得很,姨母和姨夫早早去了,江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膝下就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宛宛如今下落不明,老爷子承受不住,也是有的。”

“这不还有江少爷撑着呢,我看江家的福气还在后头。”全妈妈劝了一句。

“你忘了吗,当年三姨还托我请大师给宛宛批过命,大师说我这个表妹命中有生死大劫,常言道一线生机,表妹的生路便是千门无一,是个早亡的命格,”江宁侯夫人摇头,“你瞧,可不就应验了吗?”

可郑国夫人还不见得是真死了。全妈妈欲言又止。

“听说江少傅病得都快不行了,宛姐儿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之前又吃了那么多苦,怪道老爷子心痛成疾啊,”江宁侯夫人懒懒道,“上回送去的药材,合该再送一批过去吧,他家里人口单薄,咱们该多关照些。”

说到此处,全妈妈道:“夫人可听见风声了,江太傅真要致仕了。”

全妈妈受庸国公夫人的吩咐来走这一趟,也是因为此事。

“到底是母亲消息灵通,”江宁侯夫人心思电转,江少傅年纪大了,其实今上登位后,老爷子就几乎不去上朝了。

眼下真要退下来了,倒也寻常,只是这个国子监祭酒的位子素来由大儒来坐,翰林院那帮文人又要打起来了。

江宁侯夫人神秘道:“不过,我听说这老爷子是被国子监司业参下去的,那司业不晓得是姓胡还是符,圆胖脸,看着极和气的,不知怎么就闹成这样,虽说是那司业不对,可江老爷子也免不了被人刻薄两句了。”

季妈妈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是记恨那老爷子呢,早前……”

季妈妈将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倒真叫江宁侯夫人把程琥的事先丢开了。

只是众人口中那个被学生陷害了,凄凄惨惨的江老爷子却闲情正好,翻出了好些收藏多年的书画。

手上正拿着的这一幅是张残画,小舟薄薄,顺水流云雾而上,只是远山却只画了一半,还剩半张白。

看着这样年代久远的一幅画,当年作画人的模样却似还在眼前。

江正叫来人磨墨,在半成的远山边落笔,写下一行小字,待墨干后,他卷起画轴,交给敬墨:“送去平侯府上吧。”

敬墨问:“老爷可有话要带给沈大人?”

江正摇摇头,又说:“给我备马车,我要出城一趟。”

他病体沉疴,本不该再受马车颠簸,别说出城了,如今出门都不该。

“老太爷,太医说了……”

江正摆摆手:“不必劝了,我是必要走这一趟的。”

敬墨看老爷子病容满面,又是急又是心痛:“老爷!”

江老爷子看着窗外天色,慢慢道:“敬墨,今日是什么日子,你真的忘了吗?”

敬墨被问得哑口无言,抱着画轴,掩上了窗户,“外头冷,老爷别受了风,我这就下去准备。”

……

“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臣病体老迈,委实难支,却总以为在死前,很该再见殿下一面。”

“听江少傅这意思,可不是要和我‘生不履同砖,死不渡同川’的时候了。”

“十六年前的义愤之言,难为公主还记得。”

檀香悠悠,梧桐叶铺了满地,中庭静谧。

安阳微微抬头,见天边浮云舒淡:“江大人,你瞧,十六年前的今日不晓得是否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那日暴雨如注,臣记得还算清楚。”

“瞧我这记性,不晓得怎么了,想到他的时候,总觉得是晴日。”

“这场旧事,殿下也该忘怀了。”

“不是不想忘,是忘不了,”安阳给他倒了杯茶,“了灭和尚还在时,曾与我长谈一场,大抵是我冥顽不灵的缘故,和尚最后给我念了段佛偈,我还记得清楚,如火盖干薪,增长火炽燃;如是受乐者,爱火转增长。心火虽痴然,人皆能舍弃;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

江正低头嗅茶。

安阳笑了:“把我说得多透彻啊。”

“殿下这番话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臣,”江正饮茶,“殿下若真爱他,便该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他从不是为了霍著,是为了天地公道。”

“他是这样的人,我却不是,纵我爱他,也不肯勉强自己。”

“是啊,殿下不是为了他,是为了自己,殿下要为他报仇,就算他请殿下收手,殿下也不会听。”江正道,“只是臣有一事不明。”

“殿下连天下都不放在眼里,何故放过了我。”

安阳微微一笑,却不答。

江正叹了口气:“今日是他的忌辰,这么多年了,我未曾去他坟前敬过一炷香,如今时日无多……”

“休想。”

安阳盯着他,一字一顿,“你、休、想。”

平和的面具碎裂,露出癫狂的底色。

“也罢。”江正颤颤巍巍地站起,把拐杖往边上一扔,朝北面青山也就是沈啟的埋骨处郑重施礼。

“不行,”安阳拼命拽他,急躁道,“江正,你不配!”

“来人,来人,把他拖下去,让他滚!”

侍卫匆匆而来,架住了江正。

一副病骨,委实也挣扎不得,江正倒无激愤之色,只有一点颓唐。

安阳:“慢着。”

“你到底是为何事而来。”

江正气喘虚薄,勉力站直:“想为他上一炷香。”

这个老头看着实在可怜。

可惜安阳大长公主心如铁石:“拖下去,丢出去,永远不许他再来。”

侍卫依言而行,飞快地把江正架走了。

江宛看着重归宁静的庭院,心中滋味难辨。

倒是江正这个老不死的记得什么忌辰,这许多年,她从不曾在这日给沈先生准备过什么三牲鲜果,香烛供奉。

“少年时一个回眸,便是一场白头,如今真到白头时,才知道当时的天真。”

终是不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