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伏虎

天际阴沉,积着墨色的厚厚云层。

大约未时,江宛下了马车,抬头看向伏虎驿倒了半扇的大门。

这个驿站极小,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几间瓦片稀疏的平房,驿长穿着洗得发白的官服,官服上光秃秃的,什么绣纹也没有,就跟这个驿站一样透着股破败的暮气。

伏虎驿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跟从前路过的那些大驿站却是比都不能比的,别说外边没有叫卖的小贩,行至此处,路过的活人也没见几个的,倒是林间传来轻微的吠声,隐约可见麂子跳过低矮浓绿的灌木丛,树上跳着不怕人的长尾鸟。

今日有些闷,江宛在马车里时,便把交领衫的领口拉得开了些,下马车时,她虽整理了领口,却没有把掉出来的虎牙吊坠塞进衣服里。

驿长站在大门边抱拳行礼,拳头摇得飞快,活像是欢快的狗尾巴,看得出来是很久没见到过路官员了。

他对熊护卫介绍自己:“鄙姓杨,是此地驿长,还有个驿卒在里头忙活饭食,一会儿便得了,马上给各位大人送上来。”

只是杨驿长看到江宛时,喜庆晃动着的拳头便停了一停。

江宛一无所觉,关心着被高骝抱在手里的圆哥儿,被护卫们簇拥着朝里头去了。

阮炳才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驿长的目光则仍停留在江宛身上。

路过驿长时,阮炳才吓他:“嘿!”

驿长连忙弯腰赔笑。

阮炳才皱着眉警告道:“不该看的不要多看。”

他心道,这小老头怎么像个色鬼似的。

“下官明白。”驿长又开始拱手。

阮炳才看他畏畏缩缩的,想来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便没再放在心上,径自走进堂屋。

江宛从护卫手里接过圆哥儿,略带警告道:“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不许再扔东西了。”

马车颠簸异常,天色又闷,大人尚且没有胃口,更何况孩子。

江宛看着圆哥儿恹恹的表情,摸了摸他的头,起身去找护卫:“熊护卫,能否借一步说话。”

熊虎卫古铜肤色,面容方正,看着有些不近人情。

江宛道:“您看是不是能歇一天,孩子实在撑不住了。”

“不成。”熊护卫道。

他想了想,又说:“我看天色,今夜大约有场大雨,若是有雨,怕是不能启程的。”

不能因为圆哥儿停下,却能因为天气停下。

江宛行礼:“多谢熊护卫通融。”

熊护卫还礼,自去安排送饭上来。

江宛继续哄着圆哥儿。

这一路上,圆哥儿的胃口都不好,固然有身体不舒服的原因,也是因为饭食都十分粗糙,很难入口。

抱着圆哥儿等饭的时候,江宛又开始想着该怎么哄圆哥儿多吃几口。

驿卒从厨房端了饭出来,是两碗粥和一碟子切成一片片的酸渍小萝卜。

粥倒罢了,这酸渍小萝卜可是圆哥儿在家里也爱吃的。

江宛抬头看向打扮得平平无奇的驿卒。

驿卒身量不高,穿着灰扑扑的衣裳,面容被头巾和糟乱的头发遮着,但是那双眼……

无咎!

江宛垂眸,遮去眼中的激动,只轻轻拍了拍圆哥儿:“喝粥吧。”

“萝卜。”圆哥儿靠在江宛怀里,指着那盘酸萝卜。

江宛给他夹了一块:“尝尝。”

圆哥儿吃了一口,咂吧了一下嘴巴:“和家里好像啊,娘亲,你也快吃。”

江宛觉得喉咙发紧,只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儿,杨驿长又过来了。

他点头哈腰地问:“夫人用得可还合口?”

江宛疑惑地看他一眼:“尚可,明日早食也准备这个腌萝卜便罢了。”

杨驿长嘿嘿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夫人,你这坠子的材质倒是特别,是狼牙吗?”

江宛心中一惊,面上却还是平平淡淡的:“不是,这是虎牙。”

“虎牙……”杨驿长不好意思道,“小的从前也有过这么个坠子,见了夫人这个,倒觉得和我那个有点像。”

这驿长十有八九认出了这是霍容棋的坠子,是个可用的人。

江宛暗自思忖,却做出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把吊坠塞回衣裳里,然后微微转过身:“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赠与的,恐怕只是巧合罢了。”

杨驿长要看坠子,眼神自然落在江宛胸前,高骝护卫忍了又忍,见江宛已经侧身回避,终于还是上前拦了一拦:“这位大人,我们夫人还要用膳呢。”

“是,是……不打扰夫人了。”驿长如梦初醒般拱了拱手,一溜烟跑了。

江宛故作厌烦:“这人看我的眼神让我不太舒服。”

高护卫道:“以后一定拦着他,不叫靠近夫人。”

江宛点了点头,看圆哥儿吃得差不多了,便道:“那我先进去了。”

这驿站统共也就几间平房,熊护卫问那驿长时,驿长说这间漏雨,说那间窗户坏了,说来说去,竟然只有他住的屋子瓦片完好,四面不漏风。

熊护卫以为今夜必有大风雨,怕江宛和圆哥儿受凉生病,所以逼着驿长把他住的屋子让出来给江宛了。

江宛先让圆哥儿进屋里睡午觉,自己则去找了阮炳才。

“阮大人,”江宛笑道,“叫人给我准备点纸笔,我想教圆哥儿认字。”

阮炳才蹲在门口盘核桃,随口道:“一会儿就叫人给你送去。”

江宛又问:“你会背《千字文》吗?”

阮炳才随口道:“我会啊。”

“那太好了,我正好不会,圆哥儿正学到宣威沙漠,驰誉丹青,你要是会,把后边的默一默被。”

这是骗人做白工呢。

阮炳才道:“我不干。”

“你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帮忙吧。”

“我不帮。”

“那你快点把笔墨纸砚送去给我。”

阮炳才生怕她缠着自己默千字文,一口答应下来:“成,立刻叫人给你送去。”

江宛才笑着回屋了。

天越发阴了,也起了风。

小驿卒端着一盘笔墨纸砚敲门,护卫检查了他身上有无夹带,没多拦,直接让他进去了。

江宛正坐在桌边,一抬头看见无咎,满腹的言语,却一字不能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