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因起了乱子,竟也忘了你母亲其实是托我来劝你的。”
程琥死猪不怕开水烫,往椅背上一靠:“那你劝吧。”
“其实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不成亲,对你来说,后院多一个女子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而且你成亲了就是个大人,不会一直被人当孩子了,你为什么不肯?”
程琥:“她要我做的事情,我偏不要做。”
“不怕别人说你不孝?”
“如今汴京哪里还有人管我孝不孝。”
程琥这是意有所指。
江宛沉默一瞬:“也不晓得昭王那日到底跪了多久。”
“放心吧,就跪了两个时辰不到,太后从昏迷中转醒,便着急叫人把他叫起来了,太后哪里舍得他受苦?”
看到程琥理所当然的样子,江宛不禁疑惑,他这样聪明,真的看不出太后的用心险毒吗?
不,程琥也许不是看不出异常,而是不会怀疑,余蘅活了二十年,太后就做了二十年的慈母,这是每个大梁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轻易无法撼动。
江宛出神一瞬,又笑起来:“你晓得我受伤失忆的对不对?”
程琥点头:“可你不是好了吗?”
江宛惊讶反问:“你觉得我好了?”
又觉得情理之中,她能吃能睡,脑子清楚,也没有指着身边人问这是哪位,看起来的确是好了。
“我没好,”江宛摇头,“除却这三个月外,我过去的二十一年全部都是空白。”
程琥被她唬了一唬,然后又笑嘻嘻道:“你又骗我。”
“不是的,”江宛道,“比如你刚才说太后心疼昭王,叫他不要跪,可我看到的却是她憎恨昭王,才叫他不要跪。”
这又是什么意思?
程琥闹不明白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你认真的?”
“只看这三个月里太后的所作所为——太后想把侄女塞给昭王,太后用二公主的满月宴给昭王选妃,昭王说不要太后的侄女,太后两眼一闭就装晕,”江宛反问,“莫非太后是个傻子,才会这样对人好?”
可谁不想有个太后这样永远护着自己,顺着自己的亲娘呢?
程琥心里还想为太后辩解:“兴许是太后年纪大了,行事有不周到的地方。”
“你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其实也不少,可京中却没有一丝风声,这是你母亲爱护你的缘故。”
程琥若有所思:“可昭王是太后的亲生子,年前昭王与人蹴鞠受了伤,是太后不眠不休地守了昭王一天一夜,皇上跪求,太后也不愿意离开,我娘那回也进宫了,说太后熬得眼里全是血丝,我娘还说,她对我也没有这样过。”
“毕竟你可不会在家里待足一天一夜。”江宛道。
“你什么意思?”
江宛:“说你是汴京第一纨绔的意思。”
“我纨绔,”程琥,“你就比我好吗?陛下案上弹劾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小山了。”
江宛立刻警觉起来:“你听谁说的?”
“我表兄认得翰林院那个抄折子的校书郎,他说有个御史每日里写折子弹劾你。”
“弹劾我什么?”江宛真急了。
程琥眉毛一挑:“吃鸡。”
江宛诧异:“吃鸡?”
这位御史莫非是鸡精转世吗?
“就是吃鸡,他说他们家买活鸡的下人总能看到你们家的下人也去买活鸡,你又尚在孝中,怎么好吃鸡呢?”
江宛微笑:“告诉我他的名字。”
程琥乐了:“你若要去堵他,记得叫上我,那人仿佛是叫阮什么才……”
“倒有点耳熟。”江宛低头。
不对,是非常耳熟,给她送猫的姑娘不就姓阮吗?而且她那个好赌的哥哥仿佛就叫……
“对了,他叫阮炳才。”程琥终于想起来了,于是抚掌而笑,可他的目光触及江宛紧皱的眉头后,又不免迟疑。
“怎么,你和这阮炳才真有仇啊?”程琥问道。
江宛摇头:“没有,不过我听说他是个赌场的常客,而且输了不少银子。”
程琥对铁嘴公鸡一样的御史不感兴趣:“这我倒没太听说。”
程琥想起一出是一处,突然兴致勃勃道,“你晓得赛燕楼吗?新开的一个舞坊,里头那些姑娘全是胡人,跳起甩铃铛的胡舞来,那叫个……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程琥摸了摸头。
这小子竟又给她介绍起青楼了。
江宛真诚发问:“你真把我当作整日里只晓得寻欢作乐的纨绔了?”
程琥一噎,干脆站了起来:“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反正依你的脾气,总有一日也是要去的。”
他说完,便几步拉开书房的门,跳了出去。
始终在角落装隐形人的春鸢此刻向前一步,想去关门。
江宛淡淡道:“你出去吧,被程琥吵得头疼,我想一个人看会儿书。”
春鸢道:“是。”便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房中再无人。
江宛便从袖子里扯出了今日祝勤塞给她的荷包。
夜深人静,终于能打开一观。
江宛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小心地拉开了脏兮兮的绳结。
里面会是什么呢?
字条?
信物?
还是……
空空如也?
江宛把荷包朝下倒了倒,还是什么也没有。
晴姨娘虽喜欢自作聪明,但确实也不是个蠢女人,此物若是她交给小衙役的,其中必有深意。
可这个荷包,委实有些平常。
用的料子是白锻,上面只绣着一丛竹叶,像是男人会用的荷包,已经污迹斑斑。但其中又有一点香,闻起来像桂花,似女儿家的物件。
晴姨娘身怀有孕,那些人又企图以利诱她,自然不会待她太差,想必她身边是有婢女侍候的,此物应该是她从伺候的人身上偷的。
江宛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荷包,怎么看,怎么普通。
江宛叫了梨枝进来:“你来看看这个荷包,上回跟春鸢出去时,在个小摊子上买的,是不是绣法还挺别致的。”
梨枝上看下看:“这就是平针绣,好似没什么别致之处。”
江宛懂了:“所以这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荷包,对吧?”
梨枝茫然摇头:“奴婢看不出特别之处。”
“我却觉得这丛竹叶有些巧思,”江宛笑道,“那给我把针线笸箩拿来,我来绣绣看。”
梨枝便去取了笸箩,正要坐下与江宛一道做针线,江宛却忽然说:“我饿了,你去看看春鸢在何处,就说我想吃她下的细面。”
梨枝行了礼,转身下去交代。
江宛低头,一剪子就把荷包剪成了两半。
夹层中,忽然飘出个小纸片来。
果然有东西。
江宛连忙翻开那纸片,见上头写了四个字——风烟诸景。
这四个字倒给人似曾相识之感。
江宛将这个纸片藏在笸箩里,站起身,扬声道:“春鸢,我又不吃面了,你把我从前最喜欢的《微著堂笔记》拿来。”
她原来每日睡前都读这本书,其中的好些词句都有印象,尤其是其中唯一一首写情的词《点绛唇》。
刘季解一生未娶,平生也只这一首情诗,还是写送别的,读来让人心酸。
春鸢送了书来,怕江宛夜里饿着,还是回了小厨房煮面。
江宛随手翻开书便是那首词的所在,指尖轻点——
沈水风烟,望断芳踪别诸景。
与佳人别离,一别便是一生,其中的隐忍的缠绵心思更是叫人伤心。
这是一阙绝好的词。
而写下风烟诸景这四字的姑娘,心思亦极缱绻。
只是沈望会晓得,这个女子恋慕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