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的宴,确实不大圆满。
这满月宴在中午,太后却非要人起个大早进宫,大抵是要留出一整个上午让昭王选妃的,结果昭王直接没到,倒叫那十五位跟着长辈进宫的姑娘空等了一回。
不过昭王能躲开相亲,却躲不开侄女的满月宴,到底还是来了,不光自己到了,身后还跟这个不情不愿的福玉。
福玉的面色也不好看,在皇后边上坐下后,对江宛点了点头算打了招呼,便低了头。
在皇帝念礼赞告词时,江宛悄悄抬眼往玉阶上看去。
皇后因为要替庶女办宴会,福玉又不给面子地只顾摆弄鞭子,所以心情不大好。
皇上因为二女儿庄重肃穆的的满月宴直接变成了九弟花里胡哨的相亲宴,所以心情不大好。
太后因为昭王早上不曾到,只有那个病歪歪的曜王来了,所以心情不太好。
曜王……只看他那个雪白的脸色,心情大抵也是不太好的。
但不过都是江宛的猜测罢了,因为座上人人都是带笑的。
只是这个曜王,总让江宛看着眼熟,他虽因生病而苍白孱弱,眉毛与睫毛却生得浓重,所以极有些英气,其实余蘅也是如此,发色极黑,肌肤却白,仿若是他们皇室的特征吧。
江宛隐隐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很快将念头撇开,一心一意跟着礼官唱声为二公主祈福。
江宛的心情谈不上好坏,只是觉得紧张,腰后的匕首冰凉凉地硌着腰,时刻提醒着她身上有一把凶器,万一要是走动间掉下来了,便会被金吾卫们一举拿下,终成八十年来皇宫里装备最齐全的刺客。
为了避免此等惨案发生,她已经战战兢兢地装了一上午的鹌鹑,只要熬过这顿饭,便能彻底解脱了。
因心里有事,所以繁琐的礼仪过程更显得煎熬,贺成后,江宛长舒了一口气。
陛下起身敬了杯酒答谢来客,便开宴了。
哇哇大哭的二公主被乳母抱了下去,却没有人多少人在意。
小姑娘们的眼神都若有若无地落在昭王身上,有不屑的,有怀春的,也有评估打量的。
江宛坐在前列,对她们的神情一览无遗。
无论是喜是嗔,这些小姑娘都如花朵一样明媚,就算把小心思全摆在脸上,旁人对她们也会多一点额外的宽容。
自然也包含太后身侧的外甥女长孙永香,她面如春花,秾纤合度,穿一袭藕荷色绣紫藤襦裙,头稍动,发髻上的蝶穿花金镶宝石步摇便是一闪,越发衬得她明眸皓齿。
长孙永香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直白地望着昭王,倒似余蘅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不过她会这么做也是应有之义,毕竟只要太后下了懿旨,就算昭王当即死了,她也会是昭王的王妃。
可江宛是晓得余蘅的打算的,这个姑娘现在看着成竹在胸,其实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江宛刚想到此处,便见余蘅站了起来。
冷静,江宛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昨夜她已经背好了词儿,不出意外的话,轻易不会忘。
余蘅:“小侄女满月,我来晚了,倒该自罚一杯。”
承平帝微笑着看着他,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花样。
太后的脸色微微沉下去了,皇后却还雍容笑着,像是啥也没听见。
福玉则一心一意玩着鞭上的穗子,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事。
余蘅仰头喝了杯酒,笑眯眯道:“今日本是大喜,若是能喜上加喜就更好了。”
他回身扫了一眼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们,视线所及之处,有好几个都面带红晕,羞涩地低下头去。
江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撩动人家的芳心,真够不地道的。
余蘅很快收回视线,看向太后。
江宛顿时打起了精神,时刻准备着。
余蘅嘴皮子开合飞快:“我看母后对我这表妹爱若珍宝的,想来有意留她在京城时刻陪伴,表妹虽合不上我的眼缘,却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儿,我便想着给表妹做媒,想了好几个月了,汪尚书家的老三,信国公的老六,郭侯家的老二,乃至于新科探花承宣使都是极好的。”
江宛看他嘚吧嘚吧,完全不给太后插言的机会,一时呆若木鸡。
这和商量的不一样啊。
余蘅眼下做出副忙不迭要推开公孙永香的模样,但凡是个有心气的姑娘,都不会愿意再和他有什么牵扯,这事情已经解决了,又为何要她来……
电光火石间,江宛已然明白了。
这人不光要断长孙永香的心思,他还要彻底断了天下名门淑女的心思。
他到底什么毛病啊!
难道
莫非
这就是大梁的第一个不婚主义者吗?
而太后几乎要压不住喉咙口的那声“孽障”。
公孙永香面色煞白,死死咬着唇,眼睛绝望地大睁着,一时看向余蘅,一时又看向太后。
在这样大的场面上被人拒婚,永香姑娘没有立刻昏过去,已经是她处变不惊了。
太后脸上依旧挂着平和的表情,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
江宛一怔。
余蘅此举虽然彻底绝了长孙永香的念头,可也易遭反噬,只要太后……
“太后!太后!”长孙永香焦急的声音突然响起。
“太后昏过去了!”宫女花偈尖叫道。
殿中一时哗然。
江宛立刻看向余蘅。
本以为余蘅是要仗着太后宠爱胡作非为,可是太后竟然这么果断地给出了反击。
难道在太后心里永香比幼子还要重要,值得这样狠绝地栽余蘅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皇帝和皇后都面露焦急地围了上去,殿内无人说话,眉眼官司却打得火热,命妇朝臣们看着难得的皇室热闹,看得可谓津津有味。
待帝后二人将太后送到了后殿,又回到殿中落座,诸人才各自抬了头,道貌岸然的,像是刚才那一刻钟全聋了瞎了,此时方才不药而愈。
余蘅看着满殿的寂静肃杀,轻轻笑了:“瞧,母后知道皇兄要为永香赐婚,欢喜得昏过去了。”
承平帝闻言,勃然大怒:“混账!你还敢提!”
余蘅到殿中直挺挺跪下:“臣弟有罪。”
承平帝却不看他,只道:“朕再去看看太后,诸位自便吧。”
皇帝说了这话,难道江宛还能赖在宫里非吃上最后一道热菜?
宾客们自然都识趣地出了宫去,虽有几个小姑娘忧心忡忡的,但被老娘掐了一把,自也要做出欢天喜地吃了好宴的模样。
太后走了,皇帝走了,皇后走了,宾客散尽了,余蘅还在那处跪着。
传说中疼爱他的太后,纵容他的皇兄,没有一个人真的想保他,真的想给他机会。
太后发作他,承平帝落井下石,皇后事不关己,连福玉也不敢说话。
江宛将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心头淡淡悲凉。
若要江宛知道此时太后宫里的事,怕是更要心寒了。
回到慈尧宫中的太后哪里还见半点虚弱,只似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在宫中来回踱步,她让人把嘤嘤哭泣的公孙永香带了下去,只留了心腹秦嬷嬷在屋里。
“我让他娶永香,是抬举了他,他竟敢这样下我的脸,真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这样骂,太后犹嫌不够恶毒:“不识好歹的贱种,我……”
“太后!”秦嬷嬷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慎言!”
一回头,见了秦嬷嬷平静寡素的脸,太后一时身形摇晃,踉跄着扶住椅子把手,颤颤坐下,嗬地笑起来:“瞧我,都口不择言了。”
太后满脸自嘲笑意,嘴边眼角皱纹深深,像是凭空老了十岁。
“素佘,我到底意难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