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明

江宛哄睡了阿柔。

看着小姑娘恬静的睡颜,江宛不自知间神游天外。

想阿柔今年不过六岁,要面对的更是孤苦无依的境地,比她惨得多了,却哭过一场后,便能沉沉入眠。

比她强出许多。

不过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活到就是赚到。

想明白了这一点,江宛便叫来了春鸢。

今夜既然注定难眠,何必浪费时间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出门找点乐子,去程琥说过的那个全是男伎的卷阳楼看一看。

江宛换了男装,也勒令春鸢换了,点了几个护卫出门去了。

卷阳楼名声不小,江宛也算是慕名前往,心里当然存着一些期许。

马车经过门口时,她便掀了帘子望去,可惜这卷阳楼不似寻常花楼一般门户大开,而是半掩着门,门口还有一座百花屏风遮着,什么也看不清。

待下了车,范驹赶着车去停马棚,江宛便带着扮作小厮的春鸢和三个护卫进了卷阳楼中。

刚一进门,江宛便觉得熏香撩人,暖风阵阵,还没等回过神,便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童到了她跟前。

这小童用红绳绑着双髻,生得玉雪可爱,一面作揖,一面甜笑着打招呼:“公子好。”

他这一打岔,江宛才发现这楼中来来去去的全是男子,并不如她表外甥所说,是专做女人生意的。

台上弹琴的是男人,席间坐着的是男人,捧壶斟酒的是男人,难舍难分地搂在一处的分明也都是男人。

男人,男人,全是男人!

江宛两眼一黑,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小童还等着回话:“公子,我带你入座吧。”

江宛笑道:“我是头一回来,你给我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吧。

“公子既然是新客,”小童说的清脆活泼,“那怕是还不知道,今日正赶上了咱们这儿玉郎君登台表演,可是不能错过。”

江宛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正想跟过去,一偏头,看清三个护卫的神情后,这步子便迈不动了。

三个大汉,一个赛一个的面红耳赤,陈瑞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倪脍的小眼睛里透着股生无可恋,骑狼尤其扎眼,别人只不留心看他一眼,他便要恶狠狠地瞪回去,偏又生的凶狠高大,怕是江宛带着他们再走两步,就要被人当做是来砸场子的了。

江宛倒是没什么,可她身后这几个护卫确凿是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江宛便想开口请那童子把他们再领回门外。

可她刚一抬头,却见二楼雅间前,有位公子分外眼熟。

江宛不由呼吸一窒。

若说熟悉,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熟悉,只是他们二人受明昌郡主的撮合,日后还要去月老祠相亲,今夜却相逢在了这南风馆中,不由让人感慨这命运啊,还真是弄人。

原来这位宁剡宁小将军之所以独身至今,是因为他是个断袖。

这是怎样一个沉痛却又让人欢喜的事实啊。

哈哈哈!

这下便不用担心宁剡会主动娶她了。

江宛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出了卷阳楼,江宛道:“如此良夜,辜负了未免不美,咱们去花雪楼看看歌舞再回去吧。”

护卫们一道响亮应是。

只要能离开卷阳楼,刀山火海也是愿意去的。

马车还要一会儿才来,江宛便在门口略站了站

这一片儿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也常常能看到女扮男装的女子以及女装打扮的女子。

江宛她望着来往的人群,莫名笑了起来。

她心道,再次感谢安阳大长公主,感谢她足够离经叛道,才叫寻常女子也能出门夜游。

而就在江宛登上马车时,兵部尚书牛府的大门被甲胄俱全的轻履卫撞开了。

这一夜的汴京有多少欢笑声,便有多少哭声。

……

如今的欢场风气很是奇怪,老少爷们都不爱那等空有美貌的女伎,必要追捧色艺双绝的才好。

这艺里也分门类,善吟诗作对者是头等,琴棋书画是次等,歌舞则还要再次一等,故而各楼里的花魁也都能熟读四书五经,仿佛恩客们来这勾栏里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而是来找人一道在学业上努力进步的。

得幸于此,花雪楼里的表演花样繁多,十分精彩。

江宛一时看入了神,便多喝了几杯茶水。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她有些内急。

江宛找了姑娘领着去楼后方便,示意护卫不必跟随。

江宛方便完后,那领路的小婢便不见了,她只得自己找路,没走两步,便见一对情浓时分的野鸳鸯,也不嫌弃茅厕臭,正亲得分外投入。

江宛忙捡了条小路避开,往花木幽深处走去,这东绕西绕的,便到了花雪楼的另一处入口。

虽不是正门,却总能到正门。

江宛没多犹豫,便跨上了台阶。

歌舞声隐约传来,江宛沿着长廊向前,判断此处大抵是杂役们休息的地方。

正辨着方向,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声,紧接着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江宛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房门便被人推开。

一个脂粉厚重的中年女人一脚跨了出来,手中捏着把沾血的匕首,衣裙上溅着大片血迹。

江宛的视线越过她,落在没有点灯的房内。

地上分明倒着个人!

江宛下意识退了一步。

刚杀了人的中年妇人却依旧镇定自若,她回身阖上门,血红唇,细弯眉,笑着看向江宛,声音轻柔低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公子快走吧。”

她的态度自然温和,像对待一个走错了地方的普通客人,而非是个目睹了她杀人的证人。

江宛骤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宛认出她是花雪楼的鸨母,又忌惮她手中仍滴着血的匕首,强撑着冷冷道:“你放我走,不怕我报官吗?”

鸨母的视线刮过江宛的胸和腰臀,抬手抹了抹鬓角,举手投足间真是仪态万千。

“你这样的黄花大姑娘来我这妓院里流连,若真出去嚷开了,你这辈子也就完了。”

江宛脑海中轰然一声。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黄花大姑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涩道:“我已嫁人生子,妈妈可看错了。”

那鸨母一扬眉,冷笑道:“你头次来时我便看出来了,从我手里破了身的姑娘不说上千也有几百,你若不是处子之身,我这几十年岂不白干了!”

可若你真的说对了,圆哥儿又是从哪里来的?

江宛透过眼前的鸨母,似乎已经看到了被掩盖在重重迷雾下的真相隐约露出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