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江宛是下定了决心不能祸害别人。
她搂着圆哥儿,长长叹了口气。
桃枝问:“夫人,你为什么叹气?”
“你觉得呢?”
桃枝掀开马车一角固定着的玻璃灯罩,掏出火折子点蜡烛:“夫人是不是也被自己刚才舌战公主的英姿折服了?”
“还舌战公主呢,”江宛不由觉得好笑,“不过是欺负那公主年纪小,哄她两句罢了。”
“我就不会哄啊,”桃枝认真道,“夫人就是最好的。”
江宛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那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杀了,你会不会很愤怒,很生气,很想把那个凶手碎尸万段?”
圆哥儿忙不迭叫道:“娘亲是不会死的!”
他一边嚷着,一边搂紧了江宛的腰,把那缕本来就被他压着的头发,压得更紧。
江宛嘶了一声:“小祖宗,你抬抬胳膊。”
圆哥儿忙高高举起双手。
江宛把垂在胸前的那一缕饱受摧残的头发,小心地拨到身后,又对圆哥儿张开手:“来吧。”
圆哥儿却做出了个委屈的表情,他粉嘟嘟的下嘴唇包住了上嘴唇,一脸惨兮兮的苦相。
江宛掐了掐他的脸颊:“你这跟谁学的,也太好笑了。”
圆哥儿却叉着腰说:“娘亲以后不许说死这个字。”
“为什么啊?”
“因为圆哥儿听见这个字,从这里进去,”他认真地伸出胖乎乎的指头,先指了指耳朵,然后又指向心口,“但是却会让这里疼。”
小孩子家家也懂心疼了。
“我……”江宛望着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他,“对不起,圆哥儿,我以后不会这么说了。”
那柄剑时刻悬在她头顶,让她惶惶不可终日,但圆哥儿还那么小,她不能让圆哥儿也跟着她担惊受怕。
看来平时的言行还有很多要注意的地方,她从前没跟小孩子打过交道,不晓得四岁的小娃娃竟然会那么敏感,还是疏忽了。
江宛正在出神。
桃枝忽然说:“夫人,我不知道如果有那一天,别人会怎么办,反正我是活不下去了。”
圆哥儿跟着凑热闹,学着说:“活不下去了!”
江宛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可她心里却不免想着要早做打算,她的儿子,她的丫鬟,还有祖父和弟弟,如果她真的出了事,这样人可该怎么办啊。
……
那日回去后,江老爷子就让人捎来口信,说江宛托付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只是开蒙的先生好找,靠得住的嬷嬷却有些难,可能还要托托旁人。
江宛自然说不急。
她正忙着恶补本朝历史。
太祖立国,太宗守业,然后是恒丰帝,再来就是当今承平帝了。
其他的都没什么,只是太祖实在是个妙人。
大梁太祖虽是个男子,在位期间,却不遗余力地提高女子的地位,前朝的缠足恶习,也是托了太祖的福,才得以废除。
现今的晚市中能有女子的身影,也是多亏了太祖的努力,但是太宗却很厌恶女人抛头露面,但他有一个好,他宠女儿,他平生只得一女,便是安阳大长公主。
这位传奇公主身上揣着她爹赐的免死金牌,为人可说是无法无天。让那些卫道士不免感慨,世上有女子已经将伦理纲常这四个字踩得稀碎了,那么其余女子不过是想上街逛逛,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过几日,给圆哥儿开蒙的先生和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就到了门口。
江宛亲自把他们迎了进来。
那位先生叫邵远志,自己虽是个积年秀才,但教出过一个榜眼,年纪已然不小,有点胖胖的,待人很和蔼。
圆哥儿也挺喜欢他的,没两句话,就围在邵先生跟前转来转去的,像看见了肉骨头的小狗。
江宛看着,是又欣慰,又羡慕。
欣慰只有一点点,羡慕有很多。
因为负责教她的秦嬷嬷看起来委实有些刻薄,颧骨高,鹰钩鼻,瘦得干巴巴的,眼神里带着刀子,江宛被她看了几眼,觉得脸上被刮下了一层肉。
秦嬷嬷虽是做奴婢的,看人时竟有两分高高在上的味道。
等邵先生带着圆哥儿下去了,江宛才说:“秦嬷嬷坐吧。”
秦嬷嬷却慢条斯理道:“夫人面前,老奴不敢坐。”
说着,她眼风一横,正坐在偏厅一角给圆哥儿敲核桃的桃枝立时站了起来。
可见秦嬷嬷的说话动作给人带来了多大的压迫感。
江宛心道,她祖父给找来的嬷嬷还挺有派头,光看气势,起码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大嬷嬷。
江宛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站的姿势挺规矩,就像小时候在老师办公室罚站一样。
秦嬷嬷看她站起来,也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向江宛行了标准的万福礼,口称:“夫人万福。”
江宛叹为观止,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人行礼,但是却没有见过有人行礼的姿势能做到这样板正,明明动作也不僵硬,但就给人一种用尺子量过的感觉。
秦嬷嬷见镇住了她,带着几分矜持道:“老奴受人所托,虽不敢当教导二字,却总是要对夫人的礼仪规矩指点一二,老奴心直口快,若有得罪处,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这是自然。”江宛道。
这句话后,秦嬷嬷就开始了对江宛的“指点”。
就从最常用的万福礼开始,头该怎么低,手该怎么摆,膝盖要怎么弯,脚尖要怎么藏在裙子里,秦嬷嬷全都有极为严苛的一套规范,这都罢了,问题是江宛还没记清楚这些规则,秦嬷嬷就开始要求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秦嬷嬷手里拿着把戒尺:“夫人身上有一品诰命,除了面见祖宗牌位,已经极少有场合需要下跪了,所以这万福礼必须学好,依老奴愚见,所谓‘好’,便是见不同的人,行恰当的礼,譬如见了宰相之妻周夫人,她与你平级,年纪却足够做你的祖母,你自然要微微蹲得低一些,以示尊重。”
正苦苦蹲着的江宛:“嬷嬷,什么是‘微微’?”
“这个自然要夫人自己体会。”秦嬷嬷板着脸,“夫人现在做给我看看。”
江宛只好站直,然后再行礼,比刚才蹲得稍微低了一点。
秦嬷嬷:“太低了,见太后也不必如此,太过粗鲁。”
江宛复又站直,又比上一次蹲得稍稍高了一点。
秦嬷嬷:“这姿态也太傲慢了,对面可不是九品芝麻官的太太。”
江宛满脸迷惑地看着她。
秦嬷嬷瞥她一眼:“夫人就想象着宰执夫人就站在您的对面,您要迎上去见她了,她就在您跟前了,您就得——”
江宛懵懵懂懂地站直,又跟着她的尾音蹲了下去。
秦嬷嬷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这次夫人蹲得恰到好处。”
江宛一喜。
“不过,”秦嬷嬷摇头,“夫人的手怎么不曾抬起来?是断了吗?”
既然你诚心问了,江宛笑得傻乎乎的:“没断,好着呢。”
“那就抬起来。”秦嬷嬷微笑道。
她掂了掂手里的戒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