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相见的厘玉与思净两人身形皆是一顿。
思净还是老样子。
他穿着一件他惯常穿的灰色长袍,浆洗了无数遍似的,领袖边沿有些发白。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头顶,发丝粗粝。
一衫一鞋一束带。除了蔽体所需,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饰物。
他身量高挑、眉目清朗中暗含锐利,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一身素净更显他人才出尘珍贵。
只是皮肤过于白皙了些,在衣衫的衬映下,裸露在外的皮肤隐隐泛青。又似乎藏着心事,虽然面无表情,却总像染着些孤郁,如同明珠蒙尘。
相较于书生又太过锋芒,类比于武夫又多出脆弱,有几分不伦不类的异色。
思净身前站着的,是一位衣衫绮丽年轻貌美的女子。
合欢宗人极爱争奇斗艳,思净以外的厘玉三人皆是身披华服,两个女人更是花团锦簇,他活像误入了盘丝洞的和尚。
厘玉心中暗赞一声,不愧是合欢宗五年来人人称道的高岭之花,和宗门里那些假装高冷真博眼球的妖艳贱货果然大不相同。
见到思净让厘玉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意外。而两人身侧的送客之人则是毫无吃惊,思净身前的女子反而娇声笑道:“真是凑巧,咱们宗门王不见王的两个天才竟然碰上了。”
不用说,这位肯定是宗主近来的新宠。
感情在这里等着……
厘玉可不信这是什么巧合。
老爹老娘这几年对他们两个最大的热情就是强行撮合。
两个恩爱多年的第六境返虚期高修,如果不想让两个人见面,怎么会碰巧同一日传唤两人,又差不多时间情人来访,最后刚刚好在出宗门大殿后撞上?
几百年修为用来拉郎配,厘玉佩服。也不愧曾经爱过,两口子对助攻的选择见解也十分一致。
厘玉很是不快,抬眼望去,只见思净面色紧绷,如玉面冠都阴翳起来,对他此行的目的瞬间了然。
想都不用想,他肯定也是被老爹催婚了……
虽然不喜欢被母亲念叨,但思净比她更难受,也让她心情好了些许。再说了,如果说缠梦仙子催婚是苦口婆心,那宗主催婚完全就是和尚念经。
厘玉有阵子没见思净了,他应该是闭了小关,如今刚好修至大圆满出关。不然缠梦仙子也不会突然旧话重提地关心起她的感情大事,又焦虑起她的修为。
厘玉眸光一转,笑意盈盈地越过白覃走到思净跟前:“好久不见思净哥哥,今天怎么有空来宗主峰?爹爹有什么事找你?”
果然,思净退后一小步,半侧身子道:“只是一些小事。”
见他还是一副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样子,厘玉心中冷笑,不准备这样简单就放过他,而思净显然也早知道厘玉的路数,朝送客的那两人略一行礼:“在下要回弟子峰修炼,无需两位长老再相送了。”
白覃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煽风点火:“厘玉刚才也说要回弟子峰,思净你送送她吧。”
“是啊是啊,男孩子怎么能让女孩子孤身一人回家呢?”老爹的新宠也添油加醋。
这两人的笑意与恶意都毫不掩饰。
今日不遂了宗主夫妇的愿,怕是不能善罢甘休。看清形势后,思净垂眸,脸上反而没了一丝情绪,低头应下:“谨听两位长老吩咐。”
他转过身来,虽然正对着厘玉,眼睛却避着不看她:“厘玉妹妹,我们走吧。”
厘玉轻哼一声算是应下,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道同白覃二人道别,并肩而行下山,气氛很微妙。
筑基才能御物飞行,宗门内寻常练气弟子都是凭靠双脚在各峰之间来往。但厘玉是少宗,缠梦给过她一件用灵石催动,炼气期就能使用的飞行法器。
她知道思净也有,但是思净是个怪人,十分热爱双足行于地上,宗内弟子平日里极少见他用过法器。
他是走惯了的,脚步很快。厘玉走了一段就有些跟不上了,于是便落后两步。
看着思净的背影,厘玉知道他这一路应该不会同自己说一句话了,但强迫思净这件事让厘玉有种报复的快感,她轻快地哼起了小曲。
歌声传到思净耳朵里,他身形微滞,继而走的越发迅速了。
厘玉脚力远不及他,跟在他身后两人却越落越远。
哪有这样送人的?
厘玉从不强求自己,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枝翠绿的柳条,将它化作一片能载人的柳叶,再往叶柄处镶上一枚灵石。她坐上柳叶输入灵气全力行驶:“思净哥哥不是要送我吗?怎么走的这么快啊,我都要追不上了……”
厘玉片刻就赶到他身后,缓下来娇嗔一声的功夫,思净又离她远去了。
就这样他逃她追,厘玉玩得不亦乐乎。
“思净哥哥好生厉害,走路都比我的一枝柳快……”
“哥哥这是什么脚法?可以教教妹妹吗……”
“哥哥……”
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同时到了弟子峰北楼。
合欢宗大部分低阶弟子都住在弟子峰,只有被其他峰收为亲传弟子,或者筑基以上成为执事为宗门处理杂务,才能从弟子峰搬出去。
整座弟子峰上草木掩映,四面房屋阁楼林立,上下层次分明,前堂后舍,房屋之间筑有游廊相连。山中更有小桥幽径、流水亭台,花红叶茂景色宜人。
这是合欢宗人气最旺的一座山峰,哪怕白日里大部分弟子都去了各峰长老处学习,厘玉和思净也能看见不少男女谈笑漫步其中。
到了北楼住所门前,思净停下来。
他额头上微微有汗意,能看到他胸口略有起伏,显然这样的快速行走让他也有些吃力。
宗内男弟子住北楼,女弟子住南楼。
南楼不少女修爱好侍弄花草,豢养灵宠,门前游廊一片热闹。相比之下,北楼门脸就十分冷清,零星有房门上挂着绳结,宣告住此屋的男修已有道侣。
但思净住的屋子是个意外,乍一看,不知道的人怕是会以为这是个卖女人东西的铺面。
厘玉饶有兴味地品鉴起他门上挤挤挨挨挂着的女子物品,马上能分辨出近几个月合欢宗女修流行哪些装扮,以及研发了哪些求偶套路。
鉴赏完后她嫉妒得微微撇嘴。
他门口都不用收拾,永远能以旧换新。师姐师妹追求他,送的都是自己的贴身之物,香囊手帕中不乏金钗玉扇。
山中小妖为他繁花满堂,有断袖之好的师兄师弟为他吟诗作画,甚至一位早年叛出合欢宗的女魔头知道他之后特意奔行万里,送了几具美人枯骨前来求爱。
而自己门口只有一堆垃圾!垃圾!还是垃圾!
厘玉只觉得被柠檬盖住了双眼,酸溜溜道:“哥哥还是这么受欢迎啊……”
“厘玉妹妹。”思净一脸正色打断她,“如今回宗已久,宗门之中,一心只求大道,亲缘难免淡薄些,比不得以往在女儿国中。”
“我对妹妹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更知厘玉妹妹你和我一样,都对父母之盼愿不能妄同。”他对着厘玉长揖一礼,郑重说道:“还请厘玉妹妹不要再捉弄我了。”
“现下你我之间虽不如过去亲密,却有更多同门之谊。”似乎怕伤她心,他低眸略过眼去,说话声音都轻了几分:“这些年来,我一直将你当做亲生妹妹。”
厘玉猝不及防。
她和思净一同在女儿国长大,做了十三年的亲生兄妹,厘玉当然知道他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
只是思净所说的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妹妹,厘玉不置可否。
虽然思净大她两岁,但厘玉一直自认是看着他长大的。因她出生之时思净还是一介懵懂幼儿,而她是界外幽魂转世。
名义上是妹妹,相处间却将他当做稚童小弟,嬉笑耍闹,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不过在回到合欢宗,又发生那件事之后,两人早就形同陌路。
从那之后厘玉偶尔会想,思净应该早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否则他不会刚回宗门就自请搬出宗主峰。
而她就是太过于自傲生而知之,才会忽略了许多细枝末节,没有发现思净其实早在回合欢宗之前就逐渐疏远了自己。
在合欢宗这些年他陆陆续续闭关,从练气三层修到练气大圆满,而厘玉一直没有找到突破练气四层的办法,整日里在合欢宗各山头间游荡。
交集寥寥不说,偶一见面,也如同今日这般。
思净对她避如蛇蝎,而他越躲,厘玉越要凑到他跟前。毕竟做错事的又不是她,凭什么她要如他所愿对他敬而远之?
心思流传,厘玉缓过劲来,不由微哂。脸上却尽是天真懵懂:“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些。”
“又是同门之谊又是亲妹妹的,你到底要当哥哥还是要当师兄?”
“当哥哥的话,宗门上下都知道你我不是亲生兄妹,就算你做此想,我也做此想,又有谁会相信呢?”
厘玉满面真诚恳切:“更不要说我们现在同在合欢宗,本来就是师兄妹呀?”
合欢宗不允许师徒及血亲双修,违者判为魔道逐出师门。
于是乎,师兄师妹、师姐师弟更像是某种合法放纵的关系,经常一个眼神就天雷勾地火。
两人不仅是少宗,还披了层真假兄妹的皮,他们之间不可言说的关系一直是合欢宗八卦和探究的重头戏。
厘玉并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她收起一枝柳站在思净跟前,对着他笑道:“师兄还是送我回南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