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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吹雪的医术很好,只是这次他也有些束手无策。
少年人先是被人掳走折磨,然后被卷进海上风暴伤到脑袋失去记忆,之后又被歹人下毒变得痴痴傻傻,他本就没有高深的内力护身,接二连三遭遇这些,想恢复正常非常考验医者的能力。
如果单纯是外伤和毒药,西门吹雪自认为还行,可是小祖宗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人的脑袋非常复杂,没有哪个医者敢打包票说他能治愈记忆以及心智的损伤,他也不例外。
楚香帅身边那位苏蓉蓉苏姑娘已经是当世少有的神医,她开的方子可以继续用,小家伙身上毒也很是棘手,只有等他琢磨出来毒药的成分才能调配解药,为今之计,只能先将外伤养好。
赵明宁脚步匆匆过来,看着木着小脸和他离开时没有变化的宝贝弟弟,平复了呼吸然后小心喊道,“明钰?”
小家伙低着头,没有任何搭理他的意思。
皇帝陛下的激动渐渐褪去,终于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个大夫,揉了揉宝贝弟弟的脑袋低声问道,“西门庄主可有办法?”
西门吹雪也想将人治好,却也不会夸海口给皇帝留下虚假的希望,他会在京城多待一段时间,一定能想办法弄清小家伙身上究竟是什么毒。
先把外伤养好,再把毒解了,也许记忆和心智就一起回来了。
赵明宁叹了口气,他知道苏蓉蓉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在苏蓉蓉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就猜到接下来做的可能是无用功,这些天找了许多大夫,都不出所料的没有办法。
现在连西门吹雪都摇了头,难道只能听天由命?
宫九见不得皇帝失望,看他们家小祖宗又恢复了木头人状态,竟然又拿起拨浪鼓想引他说话,一直沉默下去,把嗓子闷坏了怎么办?
西门吹雪眼角微抽,抬手把人拦下,“九公子,明钰不喜欢这些。”
“可是明钰刚才说话了。”宫九抿了抿唇,看着挡在面前的白衣剑客问道,“不用拨浪鼓,你有办法让明钰开口?”
西门吹雪:……
他还真没办法。
赵明宁眉头微皱,“所以,明钰刚才说了什么?”
西门吹雪看向宫九,宫九眼神飘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寝殿一时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到,坐在那里的少年人又看到花花绿绿的拨浪鼓,板着小脸再次出声,“吵……”
赵明宁:……
皇帝陛下的表情也有些奇怪,时隔许久再次听到宝贝弟弟的声音,一直紧绷的心情竟也稍稍放松了下来,“阿九,收起来吧,明钰的确不喜欢。”
宫九很不高兴的转过头,“又想让明钰说话,还不想他不高兴,你们行你们自己来。”
他挑玩具的时候特意问了摊主,那摊主说这些都是卖的最好的,两三岁大的孩子都喜欢,他们家小祖宗为什么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
雁门苦寒,那地方实在没有太多小孩儿玩的东西,他那便宜父亲忙着带兵,也抽不出时间陪他,他小时候要是有这么多玩具肯定很开心。
小孩儿感受到来自身边人的不高兴的情绪,动了动没有受伤的那条腿,面无表情又吐出一个字,“丑……”
宫九握紧了精挑细选出来的拨浪鼓,“不丑!”
赵明宁和西门吹雪站在旁边,看着似乎也变成了三岁小孩儿的宫九两脸难以言喻,小祖宗即便心智不全也不肯轻易服输,如果让他们两个吵下去,会不会直接不药而愈?
可惜小家伙只说了两次就低下头继续发呆,宫九不信邪的转了转拨浪鼓,发出声音也没能让他再有反应,
赵明宁又叹了口气,示意宫九和西门吹雪都和他出去,“西门庄主有把握找出明钰身上的是什么毒吗?”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能”或是“不能”,只是沉声道,“半个月,足以找出那毒中都有什么成分。”
他刚才从小孩儿手上取了点血,只要能分辨出毒药中的成分,试也能把解药试出来。
“有劳西门庄主,大恩不言谢,等明钰好起来,以后万梅山庄有什么需求,西门庄主尽管开口,只要不危及百姓,朕一定不会拒绝。”赵明宁点点头,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说了几句就又回了御书房。
宫九目送他走远,稳重起来看上去也很是可靠,“朝廷如此,无名岛亦然。”
“世子殿下不必如此。”西门吹雪停下脚步,他对身外之物并不看重,来京城也只是因为他将赵明钰当成朋友,并不是为了他身后的那些好处,“万梅山庄什么都不缺。”
宫九思索了一会儿,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现在说这些还太早,等他将无名岛完全握在手中再谈报酬也不迟。
这人说的也不错,万梅山庄有罗刹教保驾护航,遇到什么麻烦都能解决,似乎的确不需要他们来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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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闽南沿海,陆小凤和楚留香毫无意外的又遇到了一起。
天气不冷不热很是舒适,街道两旁有着各种各样的店铺,卖杂货的、卖茶叶的、卖胭脂的……店家将店里最好的东西陈列出来,试图吸引路上行人的目光。
这里盛产茶叶,小城里茶馆很多,喝茶的用具也非常讲究,傍晚的风徐徐吹来,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裳,不约而同走出家门享受黄昏时的宁静安逸。
每个茶馆都有很多人,但是这里没有北方茶肆酒楼的嘈杂喧闹,就算人很多,轻声细语的说话声也不会令人心中厌烦。
楚留香刚从少林寺下来,意兴阑珊连喝酒的兴致都升不出来,点了一壶苦茶,坐在那里用比酒杯还小的茶盏慢慢品着。
铁观音苦的发涩,喝下去后却是唇齿留香,两盅茶下肚,烦躁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陆小凤在他旁边坐着,他不爱喝茶,此时桌子上已经堆满了空酒壶,他以为美酒下肚肯定会比苦茶来的好受,事实证明,就算喝了一桌子的酒,他的心情也没有好哪儿去,“天下麻烦一石,君占五斗,我占五斗,头疼啊。”
不管是楚留香还是他,别人听到他们俩的名字总和麻烦脱不开联系,如今他们两个凑到了一起,天知道这麻烦会变成什么样子。
九公子真的给他派了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二十年前的往事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天枫十四郎来到中原并没有大张旗鼓干什么事情,就算他是个东瀛人,名字和中原人相比很是特殊,过了那么长时间也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经来过。
他已经打听了好几天,闽南的江湖人完全不知道天枫十四郎这个名字,更不用说找出谁和他比过武了。
楚留香放下茶盏,收拾好心情打起精神,“我在为无花伤怀,你又在头疼什么?”
“在头疼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陆小凤又灌了一壶酒,将空酒壶扔到桌上叹道,“算了,先不说这些,香帅将无花送回少林寺,接下来想干什么?”
“去济南,天一神水失窃的真相还没有查出来,时间拖的久了,我怕还会有人死在那无色无味的剧毒之下。”楚留香苦笑着说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不知道黑珍珠自己能查出来什么,济南如今并不安全,他担心黑珍珠也会在那里遭遇不测。
陆小凤眸光微闪,想起出来之前宫九告诉他的那些隐秘,压低了声音问道,“香帅可知丐帮任老帮主是怎么去世的?”
“任老帮主年事已高,缠绵病榻多年因病离世,此事江湖中人尽皆知。”楚留香皱起眉头,任老帮主生前义薄云天,还好南宫灵被他教的很好,在他离世后很快稳住了丐帮的形式,甚至大有将丐帮发展的更好的势头。
陆小凤捏着下巴,觉得他们两个需要将知道的信息汇集到一起才行,“可是,九公子先前告诉我,任老帮主是被天一神水毒死的,因为明钰被贼人掳走,九公子目前能够调动朝廷和江湖两部分人手,他查到的消息肯定不会有假。”
直觉告诉他,只要楚留香查出天一神水失窃的真相,他头疼的事情也能迎刃而解,只楚留香自己查或许会绕很多弯路,但是他现在有宫九的消息做后盾,只要他们强强联手,很快就能把藏在水下的真相找出来。
丐帮的消息的确灵通,朝廷的消息网也不逊色,细微末节或许比不过遍布各个角落的乞丐,别的地方绝对不会比丐帮差。
如果任慈是被天一神水毒死,那给他下毒的是南宫灵吗?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天一神水?
陆小凤想不明白,他的确有交好的丐帮长老,但是对新上任的丐帮帮主南宫灵了解并不多,如果没有这些变故,他以后说不定也会和南宫灵成为朋友。
他喜欢和花满楼在小楼里煮酒赏花,也喜欢天地为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江湖中流传南宫灵和任老帮主一样高义薄云,只要有机会见到,他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不过现在,他不确定南宫灵的义气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任慈老帮主是他的义父,将他从小抚养长大,传他武功教他谋略,如果毒死任老帮主的凶手真的是他,那简直是太可怕了。
陆小凤不能接受,楚留香更不相信他的话,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这些人还试图将他另一个朋友变成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和南宫灵认识了那么多年,如果南宫灵心口不一,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楚留香的脸色非常难看,茶盏中的茶也洒了出来,陆小凤不再耽搁,将从宫九处听来的消息尽数和他分享。
在铁一样的事实面前,就算他再不相信,也不能再自欺欺人。
事情再次扑朔迷离起来,神水宫天一神水失窃,札木合等人被人杀死,任慈死于天一神水,再加上一个似乎和这些事情毫无关系的无花,千头万绪理不清楚,越想越烦躁。
楚留香喝了口苦的要命的茶,现在,连这茶也没法再让他静下心来,“我现在立刻启程去找南宫灵,你和我说这些,是想和我一起查案?”
陆小凤将最后一个酒壶放在桌上,看着楚留香露出无辜的表情,“在下并不是个聪明人,出门在外时常被骗,所以还找了个帮手。”
楚留香顿了一下,“你找的这个帮手是谁?”
陆小凤眨眨眼,“六扇门总捕,追命。”
四大名捕如今都在江南,有无情铁手坐镇王府,分出追命来给他帮忙并不会误事,其实他还想让冷血跟着一起。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任何跟第一扯上关系的势力都不好惹,多一个战斗力就多一分保障,比起和小祖宗一样不怎么靠谱的追命,他更相信沉默寡言的冷血。
当然,这话绝对不能让追命知道,那小子的轻功和司空摘星不相上下,他可不想被追的像条死狗一样爬不起来。
楚留香起身活动筋骨,对陆小凤说出来的名字有些惊讶,“没想到名扬天下的陆大侠遇到麻烦竟然会求助朝廷。”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钰宝是王爷,本身就和朝廷联系紧密,陆小凤认识钰宝,自然也会认识朝廷的人。
“明钰最讨厌江湖中人违法乱纪,不让他看到还好,只要让他看到,必定会带着六扇门的捕快杀上门。”陆小凤学着楚香帅的招牌动作,摸摸鼻子说道,“被小祖宗教育多了,遇到生死之事总是下意识想到六扇门,这毛病怕是改不过来了。”
小祖宗嫌弃开封府的衙役行事磨叽,还嫌弃皇城司规矩多,所以很不乐意带开封府和皇城司玩,他又在神侯府住过几年,对六扇门比皇宫还熟,折腾起来理直气壮,被骂了还振振有词。
是那些江湖人先坏了规矩,他替□□道为民除害有错吗?
没错!
陆小凤想起精神满满喜欢到处跑的小祖宗,又想到现在像个木头娃娃少年人,叹了口气举起空酒壶,抖抖酒壶倒出最后几滴酒,然后站起来说道,“我来闽南之前就给追命送了信,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济南,我们也快过去吧。”
两人都准备了好马,结了茶钱和酒钱便直接策马出城。
天色已晚,以他们的武功,出门从来不怕走夜路,只是马儿在夜深之后总要休息,疾驰了两个时辰之后,杳无人烟的树林里燃起了火堆。
楚留香翻着树枝上的烤鸡,“陆小凤,你和钰宝认识多久了?”
陆小凤坐起身子,吐出嘴里的草根来了精神,要说他和小祖宗相遇相识的过程,那他可就不困了。
他第一次见到小王爷时,那还是个不到他胸口的真*小孩儿,他也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年轻人交朋友无所顾忌,万万没想到在街上遇到个谈得来的小孩儿就是皇帝的亲弟弟。
“九公子和皇上你都见过了,这次是小祖宗出了事,皇上没空搭理你,否则的话,就算你是盗帅楚留香,也逃不过被大内高手抓到皇宫警告的下场。”提起以前的事情,陆小凤不自觉的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九公子的性子有些疯?其实,他们兄弟中,皇帝才是最疯狂的那一个。”
楚留香听他说着少年人以前的事情,有些理解宫九的偏执从何处来了,不怪他最初以为钰宝是被内宅斗争所害,不管是那位九公子还是皇帝陛下,他们对钰宝看的太重,已经远远超出正常的界限。
好在那孩子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换个心思敏感的小孩儿被这么掌控,他们兄弟早就反目成仇了。
钰宝安安静静的模样很是惹人心疼,他现在更想见到那小刺猬竖起一身刺找别人麻烦的模样了,鲜衣怒马,意气风发,那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陆小凤讲故事很有一套,楚留香也是个很好的听众,两人幕天席地分了一只烤鸡,都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便迎着朝阳翻身上马继续出发。
可是他们还是去晚了一步,楚留香在济南城外便被一点红拦了下来。
黑衣刺客的脸依旧和死人一样冷,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递给了楚留香一封信,然后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刻消失,反而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楚留香的问话。
他已经将楚留香视作朋友,朋友陷入了麻烦,他也不会坐视不管,于是这些天没有离开太远,只接了济南附近的单子,阴差阳错竟然真的让他发现了什么。
曲阜东南数里有座山,一边是峭壁万仞,一边是悬崖百丈,山巅有三五茅草屋,里面住着任慈的遗孀。
他发现那地方的时候,里面已是九死一生的险局,任夫人心存死志,竟是连半分反抗也没有,瞧见他出现在窗外也没有呼救,抱着任老帮主的骨灰坛子安然赴死。
虽然就算有人呼救他也不会救,但是任夫人面对死亡能如此从容,已经超出了世上大多数人。
一点红是杀手,见的最多的就是死人,死在他剑下的每一个人最后的表情都不一样,千姿百态,唯独没有平静从容。
然后,他就从骨灰坛子里发现了这封绝笔信。
楚留香沉默的看着信封,看着上面写着的“楚留香亲启”五个字,过了许久才将信拆开,陆小凤没有打扰他看信,只是看着站在旁边的黑衣杀手小声问道,“请问,信拿出来了,任老帮主的骨灰还好吗?”
一点红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冷的像数九寒冬的冰,落在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陆小凤不再没话找话,他相信一点红不会对任老帮主的骨灰坛子做什么过分的事情,话说他也见过不少杀手,为什么这个杀手这么冷?
一点红当然没有对任慈的骨灰坛子做什么,因为真正的骨灰坛子已经被任夫人藏了起来,她一直抱着的都是装着泥土和信的假骨灰坛子。
楚留香一目十行将信看完,那双最精巧的锁也拦不住的双手都在颤抖,将信递给陆小凤然后不住喃喃,“竟是如此……原是如此……”
陆小凤看到纸上出现了天枫十四郎的名字就正经了起来,读到最后发现南宫灵竟是天枫十四郎的遗孤,灵光一闪忽然将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一拍脑袋大喊道,“我明白了!”
不光楚留香,连一点红也跟着看了过去。
陆小凤将信还回去,目光灼灼说道,“天枫十四郎来中原寻妻时还带着两个孩子,他死之后,襁褓中的南宫灵被托付给任老帮主,那另一个孩子呢?”
楚留香渐渐白了脸色,“你是说……”
“天枫十四郎和任老帮主比斗,之前肯定还有一个人和他动过手,并将他打成了重伤,闽南一带能有如此武功的人并不多。”陆小凤说道,“而天峰大师就是其中之一。”
“天枫十四郎将小儿子托付给任老帮主,大儿子自然是交给第一个和他动手的人。”楚留香苦笑着说道,“天枫十四郎在东瀛名气很大,挑选托孤之人必定经过深思熟虑,他先去找了那人,就说明那人当时的名头肯定比任老帮主还要响亮,而二十年前的江湖中,比丐帮帮主名头还要响亮的人并不多。”
首先,那人的武功必定极高,所以将天枫十四郎重伤,其次,那人肯定和任慈一样是个宽厚仁慈的性子,不然也不会收留天枫十四郎的遗孤。
这二十年来,江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闽南一带曾经来过一个东瀛的刀法名家,可见那人行事低调,不喜张扬,而天枫十四郎在重伤后还能及时赶去和任慈相见,那人必定也在闽南一带。
这些条件,天峰大师全都符合,除了天峰大师,再找不出另一个能够完全符合的武林名宿。
如此一来,几乎可以确定另一个孩子就是无花。
陆小凤终于将事情串了起来,简直激动的想要蹦起来,然而就在这时,一只鸽子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肩膀上。
鸽子绑着一个竹筒,竹筒里装着写着字的纸条,陆小凤打开纸条,扫过上面写的东西后脸色变得非常古怪。
无花果然死而复生了,不光死而复生,还改头换面去了大漠。
大漠啊……
陆小凤眯着眼睛将纸条攥在手心,只想气沉丹田大喊——
西门伯父!有人欺负咱家小祖宗!小祖宗这次遭了老大的罪!快来给小祖宗报仇!
就是那个和尚!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