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开着,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和拖曳痕迹。
布告栏里是被挑选出来“资助读书”的孩子。在日记本里,他们都已经不在孤儿院,变成了墙上的照片。
游戏世界没办法很好地理解这句话,于是告密者也变成了真正的照片。
俞堂和展琛搜到这里的时候,这三张照片都已经彻底泛黄破损,只剩下最模糊的人影,再难以看清楚具体的线条和轮廓。
“我们还找到了练习册和纸条。”
展琛说:“根据这两样东西,我们已经能够确认第一张照片的身份。”
戴磊接过来,随手翻开扉页,忽然愕然地瞪圆了眼睛:“蒲影?!考第一名的是蒲影……是安全部特别调查科的科长吗?”
宋思航也愣了下,跟着凑过来看了看。
隋正帆问:“你们知道特别调查科?”
“我们就是特别调查科的探员,蒲影是我们科长。”宋思航说,“我们是领了任务,来这个游戏里面处理高危险性目标的。”
中央星毕竟离边缘小行星带太远了,安全部没有能力解决掉整个游戏,只能尽力设法保护那些被无辜拖入游戏的人,清除掉这种狙击玩家贩卖卡牌的雇佣团队。
他们背后有调查组的支持,也一样是以贵宾身份进入的游戏,在游戏中时,突然得到了游戏世界扩张的消息。
“科长和我们说,特别调查科的老科长也在游戏里执行特殊任务。”
“老科长去执行机密任务,所有信息都被封锁了,我们无法查询。”
宋思航说:“科长让我们尽力找一找,争取能把人找到,交接一下有关电子风暴的已知信息。但我们没有找到年龄太大的玩家……”
隋正帆被妻子促狭地看了一眼,止不住地咳嗽了下,看向站在展琛身后的电子风暴。
在那场“考试”里,俞堂和展琛就已经推测出了那个新来的孩子的身份。
他曾经找机会,几次问过展琛,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原来是蒲影。
那个因为他冒险找了蒲斯存出面,被作为示威和警告,失踪在了电子风暴里的孩子。
蒲影成了他的继任者。
“照这么说,蒲科长从电子风暴里出来,身上带了电子风暴的核心粒子。”
戴磊放下练习册,回忆着玩家们在第二关偷听到的电话内容:“他被送来了孤儿院,然后又被那个院长带去剥离粒子……换来了一套能给人洗脑的仪器。”
“另外两个人是靠出卖蒲科长拿到了‘奖励’,成功逃出了这座监狱。”
戴磊:“一个是于柳卉,另一个是谁?”
柴凝摇了摇头:“看照片看不出,我们离开孤儿院以后,在孤儿院里的记忆就被清除了。”
俞堂问她:“你们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孤儿院的吗?”
柴凝愣了下。
她和孟南柯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皱了下眉,摇了摇头。
“如果是一座真正的孤儿院,的确会捡到弃婴,但不会人人都是。”
俞堂说:“总该有因为走失、拐卖或是其他原因被送来的,这些孩子年纪会大一些,不该一点字都不认得。”
可那本日记上,孩子们却只能用拼音和图画替代,甚至为了交流,努力编出了不少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基于这点,我有一个初步的推论。”
俞堂:“无论是多大的孩子,都不记得自己来孤儿院以前的事。”
……
孤儿院里的所有的孩子,记忆都是从孤儿院开始的。
他们每个人都是一片真正的空白,原本的身份、记忆和能力,原本的命运,都被剥离出来,留在了孤儿院外。
或者说,他们是先变成了空白,才会被送到这里关起来。
这座监狱关押的所有人,都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可孤儿院院长……不是在这个节点,才得到了清除记忆的仪器吗?”
柴凝忍不住攥了攥拳,低声问:“还有谁能做到这种事?谁会做这种事……”
她的反应不慢,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已经自己得到了答案。
“终端机。”隋正帆说。
“我想起来了,这座孤儿院是依托于一栋别墅建造的。”
隋正帆蹙紧眉:“别墅的三层是孩子们的活动空间,四层挂着院长办公室的牌子,但如果从另一面上去,就会发现上面——”
隋队医握住丈夫的手,迎上他的视线。
“上面……一整层都是机房。”
-
隋正帆和妻子来过这家孤儿院。
莫名其妙被要求往一家孤儿院里持续注资,换成谁也难免会觉得古怪。隋家曾经派过很多人来,却始终没能找到任何破绽。
准备离开时,站在楼梯口的少年握住了他的手。
那个男孩子有很安静的黑眼睛,他和妻子被牵着走到走廊另一端,从备用楼梯上去,第一次看到了四楼的情形。
和他们受邀参观时窗明几净的院长办公室不同,那是一整层庞大的机房,无数条手臂粗的光纤交错连接,每个屏幕上都跳动着看不懂代码和数据。
他们从那条楼梯下去,三楼的豪华活动室变成了封死窗户的阴森走廊。
二楼设施齐备的卧室区变成了寒酸的白墙窄床,杂物堆积在楼道里,盥洗室坏掉的水龙头滴着水,挂着孩子们已经洗的发白的破旧衣物。
隋正帆夫妻被眼前的情形震得错愕,他们险些当即去质问孤儿院的负责人,又担心打草惊蛇,就先以收养为理由,带走了那个领着他们看孤儿院真相的男孩子。
……
“我们的确在孤儿院里收养了一个孩子。”
隋正帆说:“是个男孩子,很聪明,不太喜欢说话,我记得他有名字……”
他的话音忽然停下来。
记忆就是在这里出了问题。
不论他们怎么努力想,也都只能想起一个叫隋驷的孩子,不太听话,和隋家格格不入,从小就——
“从小就想做演员。”俞堂说,“喜欢演戏,喜欢在戏里体验别人的人生。”
隋正帆愕然抬头。
俞堂说的,和他脑海里浮现出的一个字都不差。
隋正帆看着他,呼吸已经隐隐发沉:“你怎么知道?”
俞堂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在别墅里遇到的第一个异能者,他的异能是幻境,领域规则是‘故事’。”
俞堂说:“我一直在想,这可能不只是偶然,也是游戏世界想要给我的一项暗示。”
领域不能凭空生成,必须先有一本书、或是写到纸上变成一本书。
领域生成后,里面的玩家就会受到影响,看到书里描绘的画面。
“这是a级的能力。”
俞堂抬起手,放下一张画着翻开书籍的异能卡牌:“升到s级后,它可以改写故事里的人的记忆和设定。”
那个学生不是第一个拥有这种异能的人,俞堂从特勤局局长的卡牌世界里偷出了十二张卡牌,这是其中的一张。
“我刚才翻了一下这张卡牌里存的书。”
俞堂说:“有一本书是一座豪华气派的孤儿院。”
所以无论隋家派多少人来看,只要特勤局局长展开这本书的领域,都只能看到一座设施齐备、环境适宜的孤儿院。
所以无论隋正帆怎么拼命回忆、怎么察觉到不对,都只能想起自己有一个叫隋驷的儿子。
“特勤局局长和游戏的负责人一直在合作,他们在贩卖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卡牌。”
俞堂看向隋正帆:“您还记得我刚进您的领域,曾经说过的话吗?”
隋正帆蹙紧眉。
……他记得很清楚。
俞堂倚在树干上,故意装作自言自语,说给他听的那些话。
高维度的文明,是可以利用维度差在低维空间里作画的。
这个世界已经被无知无觉地剥离了一个维度,有数不清无辜的普通人,他们成为了故事里的人,成为了主角、配角和npc。
如果配角和npc足够听话,就会被故事改写命运,彻底按照剧情走下去。
如果不够听话,就要宿主降维进入世界,来帮他“听话”。
“这是穿书局的真相。”俞堂说,“这个世界有一个审核者,还有一个中介人。”
俞堂:“终端机把游戏世界交给了审核者,把s级的故事卡牌交给了中介人。”
隋正帆低声问:“特勤局局长是那个中介人?”
俞堂点了下头。
审核者是一次又一次重生的钟散,他的任务是维持游戏世界的继续运行,收取卡牌和引渡新人类。
中介人的任务,是负责在这个世界展开卡牌领域,打开一本又一本书,帮助穿书局‘作画’。
俞堂:“可穿书局究竟是做什么的?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隋正帆被他问住。
俞堂说的这些内容,安全部并不是彻底不知情——已经有很多人隐约察觉到了这种情形,开始采取不同的方式试图应对和自救。
可的确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问,穿书局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俞堂单手一撑,坐在桌子上,那张卡牌在他指间一晃就被彻底收起:“你们玩过游戏吗?”
戴磊哭笑不得:“玩倒是玩过,可这和游戏有什么关系……”
他把自己说的一愣,张了张嘴,忽然回过神。
——他们现在就是在游戏世界里。
在游戏世界彻底扩张前,这些玩家被迫打生打死,还有不知道多少看客开赌局下注、等着买异能卡,还有人以贵宾的身份进来,高枕无忧地享受狩猎的刺激。
在高维文明的眼里,他们这个被剥离了维度的世界和游戏世界一样,无非是几本书、几个故事,一场游戏。
“我曾经把一部分粒子附在了一个贵宾身上。”
俞堂:“他考核失败,被剥离维度退回了这个世界,我听到了他当时听见的提示音。”
——确认书籍,新角色生成完毕,人物命运对接完毕。
虚拟记忆已植入,状态:待回收。
欢迎来到穿书局。
……
“这个世界向高维世界贩卖两样东西,一样是卡牌,一样是角色。”
俞堂重新问了一次:“你们玩过游戏吗?”
“选择角色的时候,你们可以看到剧情小传、角色设定、人物关系,可以挑选一个自己有兴趣的角色。”
“你们可以扮演和操纵这个角色,可以领取这个角色的身份,和游戏里的其他人和npc进行交互。”
“这是一个正在试运行中的游戏。”俞堂说,“一种全新的、沉浸式的游戏模式,玩家可以挑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挑一个感兴趣的主角。”
“原本的主角呢?”戴磊背后泛凉,“我们是个真实的世界啊,每个人都是真实存在的……”
“抹杀掉存在。”俞堂说。
一个身份、一个命运,只能容纳得下一个人。
这才是“商品”真正的意义。
“打个比方。”俞堂看向孟南柯,“曾经有星探看中过你,想带你去联盟的中央星,让你出道,是吗?”
孟南柯不知道话题怎么忽然到了自己身上,怔了下,点点头。
俞堂问:“后来呢?”
“我不知道。”孟南柯有点犹豫,低声说,“原本已经说好了和经纪公司签约的。我想带着凝凝去他们说的中央星,我去跳舞挣钱,不用很出名,我们只要能买一栋不漏雨房子就好了……”
他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着,把合同珍惜地压在枕头下面,想给柴凝一个惊喜。
可第二天,星探、经纪公司却那份合同一起,忽然消失了。
再也没人来找他,留下的电话也变成了空号。没过多久,柴凝就被查出腿伤,要被他们的收养人退回孤儿院。
他像是做了个荒唐至极的梦。
“因为有人买走了你的命运。”
俞堂:“出现在孤儿院的人,都是可售卖状态,每个人的身份和命运都可以被购买。”
“或者说,因为你们的身份和命运被当成商品上架,所以你们才会出现在这里。”
这两样东西就像是精美的外壳,想贩卖外壳,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把里面原本装的东西倒出来。
这座孤儿院,是装那些“被倒出来的东西”的地方。
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所以出现在孤儿院里的孩子,都不会有进入孤儿院之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带有之前拥有的能力和天赋。
他们原本都该是故事的主角,有人有天赋,有人有挡不住的好运气,有人有真心相爱的人,有跌宕也刺激的五光十色的未来。
因为有人买了他们的主角身份,所以他们被藏在了这里。
这是终端机的回收站。
……
“现在回到原本的问题。”
俞堂看向隋正帆:“我会知道那一段,是因为我刚才在那张s级卡片里,查看了第一个内测贵宾玩家的登记档案。”
蒲家不赞同和终端机做交易,试图阻止这件事,所以下一代的继承人失踪在了电子风暴里。
隋正帆夫妻付出的代价,是他们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孩子。
“你们来到孤儿院的时候,再一次见到了自己被夺走的孩子。”
俞堂说:“你们彼此都不记得对方,但你们还是忍不住收养了他,他再一次回到了隋家。”
隋家是孤儿院的资助方,孤儿院没有能力阻止隋家带走孩子,但那个孩子的命运和身份都已经被内测玩家预定了。
一个身份、一个命运,只能容纳一个人。
所以特勤局局长又想了一个办法。
恰好保守派和温迩的导师联合,想要利用电子风暴处理掉尖刀小组,特勤局局长将计就计,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隋正帆。
隋正帆果然选择了代替庄域执行那次任务。
隋正帆夫妻和尖刀小组一起坠入电子风暴后,特勤局局长征召了他们的养子。
那是个温和却执拗的年轻人,他违逆隋家长辈的意见,执意要去军事学院的后勤专业,又不顾隋家的反对,擅自选择从军事学院退学,加入了安全部的特别行动科。
特勤局局长把他临时征调过来,告诉他只要做行动特工,进入一间实验室卧底,就能让父母回来。
为了防止泄露机密,去那间实验室做卧底的代价,是短暂进入电子风暴、被植入程序。
特勤局局长对他说,要做行动特工,需要清除掉自己的所有记忆,放弃自己的身份,放弃原本喜欢的一切,放弃预定好的未来。
特勤局局长把那个年轻人做成了一件复仇的工具。
空出来的身份和命运,被卖给了一个从小就想做演员,喜欢演戏,喜欢在戏里体验别人的人生的,来自高维度的内测玩家。
“这是第一次轮回发生的事。”
俞堂说:“展学长——”
展琛被他翻多了旧账,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伸手拢住俞堂的后脑,把电子风暴圈进怀里,轻轻揉了两下头发。
展琛轻声承认:“这里面,失误最严重的是我。”
电子风暴剥离出来的那个“喻堂”,拥有俞堂和封青的双重记忆。
他每一次都会随着世界被一起重置,然后兴高采烈地去找根植在记忆里那个最懂事的、给过他们奶糖的,答应会给他一个家的哥哥。
可那已经不是展琛了。
那是个顶了身份的冒牌货,把他们的世界当做游戏,还给自己挑中的小明星又买了个顺利签约出道爆红的命运。
俞堂第一次在穿书局考核失败,被人骗着剥离了自己的粒子。
在他脑震荡失去记忆碎片以后,第二次接到展琛的传单,重新加入穿书局开始实习的时候,曾经走过一次喻堂的全部命运。
“就是这一次。”俞堂说,“我是从孤儿院开始的。”
这一次,孤儿院变成了普通的孤儿院。
柯铭抢了人家的命运,也不得不回孤儿院走剧情。有隋驷关照,他每次都能顺利拿到被资助去读书的名额,唯独这一次,俞堂不小心考了个第一名。
柯铭用奶糖换走了第一名,又一次换走了别人的命运。
“可是……他们不是高维玩家吗?”
戴磊干咽了下,他还没能彻底消化这些真相,却本能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看过新闻,隋驷……和他那个小明星,下场都不太好,最近他们两个已经又要打官司了……”
俞堂在展琛肩上蹭了下,抬起头:“你怎么不问,孤儿院为什么会变成普通的孤儿院?”
戴磊怔了下。
“孤儿院和实验室,是高维度玩家进出的两个通道。”
俞堂说:“他们从孤儿院的机房进来,从实验室的机房回去。按理说,一旦出现对玩家不利的情况,他们可以随时留下烂摊子抽身就走。”
“这个我懂。”戴磊说,“就像游戏一样,贵宾玩家可以随时要求传送回游戏大厅……”
俞堂:“现在还回得去吗?”
戴磊张了下嘴,愣愣摇头。
现在没有人能回去了,因为游戏世界被压缩成奇点后反噬,吞噬了所有同维度的存在。
“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俞堂说。
穿书局的考核失败后,他又陆续被人用展琛骗了四十二次。
最后一次,他终于彻底暴怒失控,违背了展琛教给他的规则。
他吞噬了温迩的导师,用零点七五秒的时间,让那个实验室彻底湮灭在了电子风暴里。
那个实验室有所有关于电子风暴的资料,有数不清的人类知识和编程数据库,也有玩家们能够离开的主机。
所有把低维度文明当成游戏,肆意玩弄别人命运的“高维玩家”,都被他锁在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机会退出这个游戏。
“他们骗我,所以我就把他们的门吃了,展学长。”
俞堂说:“我想,这样总能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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