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曼曼与那长大了的孩子,隔着一层浓密的黑雾,和曼曼看不清他,可这里是他创造的世界,他能看清她。
他细细瞧着和曼曼年岁不大,却格外正经的脸琢磨了半天。
和曼曼自然是要摆出一副,她说的全都是真理的表情。
世间万物未必全能用一个道理来解释。
小孩三岁之前一定没有记忆,这事也不见得就是不可能。
但此时她不这么断言,就不能打破此刻的死局。
不知是否又转过一场轮回与四季,黑雾里的人缓缓出声。
“所以你这是何意?你想说,是我记错了?”
和曼曼紧了紧不大的拳头,心里头为自己击着擂鼓,这是一场战争,她不能确保自己是否能赢,但她必须全力以赴。
“不,不是单纯的记错,是你本不会有这些记忆,却平白多出了这些记忆,那一定是有人告诉你的对吗?带你回去的男人?”
“……”
这样的言之凿凿,逼迫着他疑念渐起,可他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人,这些记忆一直在我的脑海。”
“不,不是你不记得,就不存在,也不是你记得,就一定发生过。”
“你怎知,他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呢?也许你只是不记得了,亦或是他用了什么手段,让你忘记了一些事。”
和曼曼语调极尽轻柔舒缓,却透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对他强行灌输着这样一个观念:
你被骗了。
他再一次沉默了,这个世界,安静是绝对彻底的,思绪在此处像杂草得了养分一般,争先恐后地疯长,填满了他的脑海。
他既堵得发慌,又从中得了到些什么,所以即便头痛欲裂,仍旧不肯停歇。
和曼曼不打算出声干扰,他需要思考,顺着她的话思考。
又等了沧海桑田之久,和曼曼渐渐察觉出黑雾似乎越来越浓,越来越让人窒息。
浑身的皮肉筋骨似乎被膨胀的有形气体迅速挤压,她怀疑自己正在亲身经历一场震天撼地的核聚变。
欢快洒脱的原子核们围绕着她,想将她的身体击穿,去和身子另一头的原子核汇合相拥。
原本无知无觉的身子,逐渐有了感知,皮肉撕裂的痛苦传回了大脑,和曼曼瞬间被疼痛占领,无法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稍片刻,她彻底的支离破碎,如烟消散。
“曼曼!曼曼!”
陆家镇的送子观音庙,香火比往日更加鼎盛,四方游人,新媳妾妇,络绎不绝。
殿外等着向观音求子的妇人们,将队伍排成了水蛇,七扭八歪的,都要排到隔壁的寺门口了。
殿里两个奇怪的香客,手里的香都要燃到尾了,却仍一动不动,占着蒲团许久竟也没人在意。
白宁徽在砸毁了观音像后,猛然清醒。
四周嘈杂的声音海水倒灌一般迅速涌进他的耳里,念念有词的求子声嗡嗡作响,竹签在签筒里被摇得纷乱清脆。
手上的香灰在面前碎了一地,良久没动过的姿势,脚上麻成一片。
可他什么也没顾上,着急忙慌地扭动略显僵硬的脖子,望向身侧的人。
身旁的和曼曼依旧举着那三个白宁徽塞给她的香火,面无表情。
双眸没有知觉地阖上,仿佛再也睁不开。
白宁徽欣喜若狂,失而复得一般,紧紧将人揽进身体里,狠狠抱着。
不过旋踵,他察觉了怀里的不对劲,脸色瞬间煞白。
他颤着手,眼角瞥见和曼曼手里紧攥的那三根浅金色的香,已经快要燃烧殆尽了。
此刻的他,半点不怀疑,这香是灵虺宗宗主夙不寒亲自配得的散元香。
香燃尽,元散尽。
惧意刹时碾过愤怒,他绝望地大声呼喊和曼曼的名字。
明知道这是徒劳,仍是喊得撕心裂肺。
被香迷失的人,是无法被外界任何举动唤醒,即便他可以狠心打她,她亦不会因疼痛而醒。
无能为力的失落感重新曼延,名为恐惧的藤蔓紧紧将他缠绕,藤蔓上生了刺,根根刺破他的皮肉,痛不欲生。
他脑中一片空白,死死抱着和曼曼的手臂越收越紧,似要用她的肉身填充他心头被恐惧剜掉的一大块空处。
嘴里失魂地不停喃喃,“曼曼…曼曼,快醒醒快醒醒,不醒过来你就会…”
他没敢说出那个字,怕会应验。
白宁徽失魂落魄,脑中竟开始忆起山里初见时的场景。
那时的她如此瘦弱,衣服破旧不堪却更衬得小脸白白净净,人小鬼大精神头十足。
争辩时有板有眼盛气凌人,再想起那时的她,像泛了光晕一般美好得不像话。
不像现在,虽是白白胖胖,却只剩了乖巧,半点不敢再与他作对,自己何尝不心疼呢。
若她能醒过来,自己保证再不欺负她了。
“噗!”
和曼曼嘴里猛地吐出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无法往回吸气,无力耷拉的眼睑,轻颤了一下,带着浓密的长睫缓缓掀开一条缝隙。
白宁徽没有察觉,他已经失了心智,两眼半阖像是没有神魂的人偶。
和曼曼浑浑噩噩,只想呼吸,肺里没有余气,鼻子又使不上劲,怕是要因为缺氧而晕死。
“咳咳咳咳咳!!!”
她猛烈的起伏胸腔,想从禁锢的包围中微微撑开,获得一片生机。
白宁徽瞬间惊醒,他战战兢兢地稍稍泄了些力,埋在她脖子里的头缓缓抬起。
“曼曼?”
染上鼻音的轻唤,带着颤意。
和曼曼得了丝空隙,大口喘着粗气,不受控制的手跌落而下,手中的三根燃尽的香木接连坠地。
跪坐在蒲团上,从背后紧抱着和曼曼的白宁徽,感受着和曼曼猛烈的起伏,手上彻底松开。
他飞速将怀里的人转过身子,掌心捧起她的小脸,赤红的眼睛对上她半张的黑眸。
殿内的烛火都不再摇曳,欲落不落的蜡油瘫软地垂挂,时间仿佛停下了一般。
直到他在她的眼里瞧清了自己,缠绕他的带刺藤蔓才尽数碎裂,可被伤到的心依旧疼痛至极。
他泛白的双唇紧抿,缓缓靠近她的唇瓣。
却在快吻上之时,猝然仰头,望向大殿绘满曼荼罗花的殿顶,将快要落进她眼里的泪水迅速收回自己的眼眶。
和曼曼又一个猝不及防,被砸进白宁徽紧实的胸膛,磕得她脑仁疼。
“这对夫妻是怎么了?”
周边的人,迅速发现了这两个举止怪异的香客。
“哪晓得,何时来的我都没瞧见,但瞧这衣着打扮,像是极为富贵的人家,怕不是从京里头特意来我们陆家镇拜菩萨的吧。”
“我猜也是,他们这也太恩爱了吧,真是羡慕死人。”
“夫君陪着一起来拜送子观音,我排了这老长的队,都没瞧见一个呐。”
“啧啧,你想,夫妻又恩爱,瞧着岁数也不大,再拜过我们镇最灵的送子观音,明年生个大胖小子,十拿九稳!”
“好想看看他们家小子生得何模样,定然美得不得了吧。”
“明年就能瞧见了,他们还得回来还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