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第二峰以后,时故并没有回十六峰,而是转身,去了一个小山头。
这处山头位于沧云宗外围,极为偏僻,常常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可现下,却有一个人在那里静静站立,看样子是等候多时。
察觉到时故的靠近,那人连忙转身,朝时故行了一个晚辈礼:“时长老。”
时故微微点了点头,好奇地看向面前之人。
却见这人一身青色的内门弟子服饰,动作端正,一板一眼,满头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头顶,连发冠都比别人端正一些,偏偏脸上带着淤青,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别扭和滑稽。
“你怎么了?”时故疑惑地问。
闻言,清原脸上露出了苦笑。
“清原无能,此次去青和宗也没能保护好师弟们,就……被师父责罚了。”
时故了然。
清原的师父是袁策。
难怪被揍得那么惨。
“话说回来,时长老此次约见弟子,可是有什么要事?”
清原说着,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神。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需要在私下单独碰面?
时故顿了顿。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清原。
“想请您……帮我配个药。”
清原一愣。
纸上……是一个药方。
他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别的弟子或许不知,但那日时故病情发作伊始,喃喃着要吃药之际,清原却是一直都在的。
也因此,他十分确信,时故一定是身体上出现了什么问题。
可这种事情,时故不说,他也不敢过问。
说老实话,其实经历了青和宗突袭一事过后,清原也曾思索了许久,自己过去对时故的态度。
而最终的结论是:尽管没有刻意欺压,但也绝对算不上良好。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时故会找他帮忙。
众所周知,越是厉害的前辈高人,越是对自己的弱点讳莫如深。
甚至于但凡是个心性狠辣一点的,清原觉得时故就是杀了他灭口都算不上过分。
这不仅仅是一种求助,也是一种信赖。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药方,又认认真真地冲时故行了一礼,诚恳道:“时长老放心,清原定然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听到“信任”二字时,时故的眸子微微一动,看了清原一眼。
但很快,他又垂了下去,表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而清原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背后脖颈,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印记。
那是一个极为小巧的印记,落在颈侧与后肩的连接之处,十分隐蔽。
若是有其他人在此,定能认出,那是前段时日传道堂上统一授课之时,九长老徐善闲来无事教过的一个偏门术法,缄言咒。
不过一般而言,这个咒法只有在面对凡人之时才能起到些许效用,用到修士身上,根本就落不下任何痕迹。
可清原后颈上的这个,却极黑、极深。
……
告别了自我感动的清原,时故依旧没有回十六峰,而是去了进事峰。
进事峰是各峰弟子集体授课之地,也是接取日常任务和领取生活所需的地方。
说来惭愧,时故此趟前来,是来……领长老月俸的。
过去的时故终日呆在山上,除了吃以外根本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花销,可现下不同。
他总不能让清原自己掏钱给他配药。
进事峰今日人不多,时故绕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负责发放月俸所在,还算顺利的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月俸。
只是在领的过程中,接收到了无数诡异的眼神。
于是时隔一月,时故再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窃窃私语。
“见了鬼了,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遇到领月俸的长老。”
“别的长老不好说,时长老嘛,正常。”
“可不是嘛,毕竟他没有自己的资产。”
将领到的月俸装入乾坤袋,时故没有理会那些人的说三道四,而是在袋子上轻轻拍了拍。
——这个乾坤袋是郁詹之前给他的,纯白色带金边,很漂亮,时故很喜欢。
“哎?你们听说了没?今年的宗派大比改了规则,长老也要参加。”
“还有这事?!真的假的?”
“那时长老岂不是……”
一众或幸灾乐祸,或眼带质疑的目光在时故身上扫来扫去。
“乐啥啊,这不明摆着给咱们沧云宗丢人吗?”
“操,忘了这一茬。”
时故也有些惊讶。
他只知道弟子需要上台比试,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他长老也要。
思索片刻,时故决定一会回了十六峰,找范宏胤问一问。
很快,十六峰就到了。
出乎时故的预料,没等他找到范宏胤,消息就自己先跑了过来。
看着手上一个弟子送来的,材质考究外表精致的参赛手册,时故默默无语。
长老居然是强制参赛……
抿了抿嘴,他觉得有些头疼。
但头疼归头疼,时故还是在有树荫的地方找了块光滑的石头,盘腿坐下,静静地看了起来。
正午的太阳总是毒辣而又强烈,时故坐着的位置却是微风阵阵,舒适安逸。
不知为何,对于文字一类的东西时故总是不太敏感,看着看着,就觉得眼前模糊,困意不止。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差点睡着过后,时故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这才托着腮,强逼着自己将手中手册的规则看了下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竹屋,也有个人坐在窗旁,单手撑脸,远远凝视。
宗派大比,是九晟墟数百年来最受瞩目的活动之一,每四年举办一次,举办地点由四大宗门轮流担任,凡隶属于四大宗门极其附属门派的修士皆可参与,同时也是各门各派的天才弟子们崭露头角的最佳时期。
本次的宗派大比共分为三大轮,每一大轮都有不同的比试方式,持续时间为每轮十天,共计一月。
其中,每一轮成绩优异者不仅可以获得丰厚的奖品,更是可以获得前往九晟天尊座下潜修半月的机会,堪称无上荣光。
三轮大比中,第一大轮是由所有的参赛修士随机分组,抽号选择对手,逐轮竞争,逐轮淘汰,是历年宗派大比中最激烈、最常见、也最受关注的部分。
第二大轮,则是按年龄分组,分有五十岁以内,一百岁以内,两百岁以内,三百岁以内,五百岁以内五个分组,分别进行比试,以便选拔出最优秀的天才弟子。
第三大轮,则是按修士属性划分,例如剑修组、刀修组、器修住、阵修组、药修组等等等等。
这里面,宗门长老强制性参加的,便是第二大轮,按年龄参赛。
想法是个很好的想法,毕竟一般到了两百岁以上,就很少能有弟子,之所以加上这么一条,其实是为了让众弟子们看到长老们的实力,激励众人修行。
当然,强制参加的长老里,不包括五百岁以上的年迈长老以及掌门和太上长老。
时故看着手中文字,陷入了沉思。
……
沧云宗肉眼可见地热闹起来。
原因无他,三日之后,便是宗派大比开启的日子。
往日略显空荡的各个山峰此刻多了许多从沧云宗附属宗门赶来的长老弟子,气氛异常热闹的同时,也大大增加了众人心理上的压力,纷纷开始紧张地进行加强修炼,而各峰的演武台上,也挤满了各种上场比试、熟悉场地的弟子。
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不仅仅是为了想给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名次,也是因为,今年的宗派大比,对沧云宗而言极为重要。
六年前,青和宗先后挖走了沧云宗第三峰太上长老叶旬和第五峰长老翟斌,不仅使得沧云宗从九晟墟第二宗门一路掉到了第四,也直接导致了沧云宗优秀弟子的大量流失。
也因此,四年前那届宗派大比,沧云宗输得极为惨烈,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其余各宗的笑柄。
而这一次,无疑是他们争回一口气的最佳时期。
而就在所有人都紧张操练之时,时故却悠闲地和郁詹呆在十六峰,有一搭没一搭地学习着简单的术法。
其实按理来说,十六峰也应当被征用作为大比的场地之一,只可惜这里实在荒芜,连个像样的演武场都没有,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不征用也好,时故和郁詹都乐得清闲,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由于沧云宗近期外来人数的增加,向来荒无人烟的十六峰附近也出现了些许人影,看着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碍眼。
好在,这些人一般不会到山上来,也就影响不到二人。
不过,郁詹最近有些烦躁。
时故也要上台比试的事情,他是昨日才听范宏胤说的,说的时候添油加醋,将时故可能遭遇的下场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通,说得那叫一个下场凄惨,惨绝人寰,惨到郁詹终于忍不住,赏了范宏胤一通连踢带踹,才愤怒地将其赶出了自己的竹屋。
尽管心里清楚范宏胤的这番胡说八道是调侃的意味居多,但郁詹也不得不承认,他成功地影响到了自己的心情。
于是原本对这次比试毫无想法甚至都有点懒得参加的郁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规则,越看,他就越是眉头紧皱。
时故已经二百一十岁了。
郁詹想。
二百一,那便意味着他要同两百到三百这一区间的人比试。
而这个区间里的人有谁?
光郁詹知道的,就有四长老袁策,六长老裴子默,还有九长老徐善。
这差距,就是拍马都不可能追得上去。
可饶是如此,到了今晨起床之时,郁詹还是忍不住,将时故拎了过来,半强迫地教授了他几个基础的术法。
时故对此倒是并不抗拒,甚至学得还挺积极,嘴里不断吃着果脯的同时,把一招简单的引水决掐得风生水起,将十六峰上的花花草草里里外外浇了个遍。
郁詹看着他勤勤恳恳的模样,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你别怕。”别别扭扭的声音忽然自上方响起,时故疑惑地抬起头,却看到郁詹一脸的纠结。
这人大概是打小就没说过几句安慰人的话,因此偶尔说起来也是怪异得可以,看也不看时故一眼,只直直盯着远处石块,仿佛能瞪出一朵花出来。
“实在打不过,你就直接认输,总之我会在台下看着,不会让你有事的。”
时故掐诀的手停住了。
身前的小草轻轻晃动,似乎是不明白方才还持续不停的水源为何忽然消失不见,时故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郁詹身上,一转不转。
也许郁詹自己并不能看见,但从时故这个角度,一切都清清楚楚。
他分明看到,郁詹颈后,不知为何泛起了些许局促的微红。
时故忽然觉得很难过。
那是嘴里甜甜的果脯,也抑制不了的难过。
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听到过类似安慰的话了。
可是,如果他知道,自己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时故眨了眨眼,心中泛起了丝丝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酸涩的情绪。
他不是小白羊。
时故心想。
他是精神病……
几朵白云遮住阳光,时故肉眼可见地低落起来。
他这一低落不要紧,郁詹却以为是自己的安慰适得其反,反而吓住了时故。
郁詹眉头一皱。
犹豫又犹豫,思量再思量。
最终,郁詹将手放在了时故头顶。
然后轻轻地、带着安抚性地,揉了揉。
时故转头望他。
郁詹不自在地望天。
风吹起了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时故忽然又觉得,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于是他抿了抿嘴,在郁詹掌心试探性地轻蹭。
毛发软软的,很细很柔,像一只爱撒娇的小兽。
郁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变柔了。
可惜,柔软的夏日,总有某个人,某件事,不合时宜。
“主——子——!”
一声大喝自远处传来,吓得本就心猿意马的郁詹猛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将手掌自时故的头顶缩了回来,瞪向范宏胤的眼里满是怒意。
“咦?你咋了?眼睛瞪得那么大。”见状,范宏胤捂着胸,满脸的惊恐。
“你最好祈祷,自己是真的有事找我。”
说这句话时,郁詹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无比。
“啊,那什么。”范宏胤一脸莫名,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做错了事情,遥遥指向沧云宗山门的方向,道,“刚刚有个弟子来报,说沧云宗八长老百年历练归来,让所有人都出去迎接。”
闻言,郁詹立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没办法。”范宏胤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大门派嘛,就喜欢搞这些形式上的东西。”
冷冷地哼了一声,郁詹转身,最终还是向山下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越想越气,到底是没有忍住,将范宏胤抓过来狠狠揍了一顿。
范宏胤:“……”
他又怎么惹到这位祖宗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范宏胤痛苦地捂着刚被踢过的屁股,转头看向了一旁的时故。
时故闻言,幽幽转头,盯了他一会。
不知为何,范宏胤觉得毛骨悚然的。
嘿,邪了门了。
他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没想通。
……
一路无话,三人一同来到了沧云宗的山门。
此时此刻,山门处已经围了不少人了,乍一看全都是人头,让人想割。
时故一愣,连忙将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抛出了脑海,并接着吃果脯的功夫,悄悄往自己嘴里塞了半片白色的药片。
看来得催一催清原,让他快点找人将药配出来。
时故有些发愁。
他身上的药最多也就能撑个半月左右,这还是建立在他将一片药掰成了两半的情况下。
“哎哎,我听说啊,八长老走的时候还是元婴初期,这才百年的功法,就已经突破到了出窍境界!”
窃窃私语的弟子,打断了时故的思路。
“这么厉害?怎么我从来没见过这位长老?”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八长老在百年前就出门游历去了,别说你,在场的绝大多数弟子,都没有见过他的真人。”
类似的对话数不胜数,看样子众人对这位八长老都是十分好奇。
时故和郁詹对于这位即将出现的长老倒是并不感冒,只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走个过场。
其实按照常理而言,时故应当像其余长老那样,站在最前方才是,不过他思考了一下,自己就算是站在前面,也只会白白遭人反感,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于是他选择同郁詹一起躲在了角落里。
名声不好的好处在这个时候凸显出来,至少在旁的位置都被挤得人山人海之时,时故一行人的周围却是空旷无比。
很快,天边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身形高大健壮的男人,五官坚毅,面如刀削,肤色虽然有些黝黑,但是配上那硬朗中带着些狂野的相貌,竟还莫名的挺有味道,有种成熟男人的阳刚与俊毅。
只是不知为何,时故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袁策一早就在山门处等着,时不时还探头张望,似乎非常期待这个人的归来,只是迫于长老的面子,不能表示得太多明显。
可到了此人出现的一刻,什么长老的面子都让他通通扔到了一边,袁策几乎是立刻就迎了上去,甚至等不及男人落地,就狠狠同男人抱在了一起。
“小恒!”
袁策的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半空中,两个异常健壮男人抱在了一起。
顾不上辣不辣眼,时故先在脑子里将信息过了一遍。
小恒……
袁……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