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判官看着七位大夫的诊断文书,抖了抖黑白混杂的胡须,略略发懵地看向苏园。
“你要将庞显关进开封府大牢?”
苏园干脆点头。
周老判官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苏园知道周老判官在顾忌什么,据理力争:“他为保高洁名声,向官府虚假告发,干扰府衙公务秩序。他妄图利用衙门帮他澄清私名,根本就将开封府当成了他家仆一般使用。
倘若这次纵容他,众官贵子弟纷纷效仿,开封府威名何在?百姓又如何指靠官府?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庞显!”
苏园阐述的过程中,发现老判官的眼皮耷拉下去了,好像要睡着了一般,便在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喊声特别铿锵有力。
周老判官被吓了一跳,埋怨苏园:“好好的说话就行,你这丫头突然喊什么。”
“怕您听不见。”苏园恭敬道。
周老判官正经看苏园一眼,叹道:“知道了,但包大人不在,这事儿咱们做不了主。”
苏园之前就有点担心这位周老判官胆小怕事不作为,没想到她的担心这么快就应验了。
周老判官慢悠悠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才又开了口。
“报与御史中丞,问问他的意思如何。他若说行,咱们就容易了。”
苏园愣了下,黑亮的眼睛惊喜地盯着周老判官看。没想到他老人家还挺有智慧,并非她担心的那般胆小怕事。
所谓“执法在傍,御史在后”,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主官,监察弹劾自然不在话下。倘若有他赞同了开封府的做法,谁若敢反对,他便率领御史台一众监察御史去群枪舌战,哪位朝臣能打得过?
更不要说当下在任的这位御史中丞,论人品才学皆一流,此人正是晏殊。
周老判官到底是在京城官圈里混久了的人物,纵然他与晏殊没有过往来,但可以靠关系托人把信亲自送到晏殊手上。
如此很快就得到了晏殊回复了,苏园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将庞显关进开封府大牢。
庞显翘着二郎腿,在开封府祠堂等候了两个时辰。期间挑剔茶不好喝,点心太粗糙让重上,又问了三遍开封府小吏,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我这案子什么时候能查明白?”
“你们何时去贴告示证明我清白?”
“太慢了,你们就这么为百姓办差?”
……
苏园带人来的时候,庞显正质问小吏是谁负责他的案子。
“我尚且是太师的侄子,都被你们这般怠慢,若换做普通百姓,你们开封府岂不是更加拖延疏忽了?快些把你们管事的周判官叫过来,我倒要好好好问问他。”
“还有那个姓苏的女人,你们开封府是没人了么?竟让个女子在府里当差办案,就女人的一点见识,除了生孩子还能有什么用。这案子你们开封能查明白就怪了!”
庞显话说到这里,已然看见走进门来的苏园了。他就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微微扬着下巴,鄙夷地扫视苏园。
接着,庞显就故意继续训斥那小吏:“连孔圣人都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们开封府留女子办差,跟姑息小人有什么区别。”
苏园对庞显一笑,“东京第一美男子,”
听苏园提及这个称号,庞显脸上立刻洋溢出几分骄傲得意。莫非这苏园也在仰慕他英俊的容貌?算她有眼光!
不过那又如何,觉得他英俊,倾慕他的女子可太多了,像苏园这种贫贱出身的女人他根本不会看在眼里。这女人身材倒是不错,用来做个通房小妾倒勉强可以。但她是他兄弟看上的人,朋友妻不可欺,只能留她给他兄弟殉葬了。
“——坐东京第一大牢,会很相配哦。”苏园才把话慢悠悠的说完,便伸手示意庞显,可以移步去大牢了。
庞显脸上的得意之色骤然消散,起初听坐牢的话时,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听苏园说第二遍的时候,他才彻底确认没听错。
“你好大的胆子!”庞显蹭地起身,怒瞪苏园。
一直跟在庞显身旁伺候的昌盛,这时也连忙冲了出来,呵斥苏园无礼,命她赶紧跪下给他家二爷道歉,“胆敢冒犯庞二爷,乃大不敬之罪。”
“请问你家二爷是何官职?在哪儿高就?可有爵位在身?”苏园的三连问令昌盛瞬间噎住,答不上来话了。
“既无官爵在身,也不是王子皇孙,不过就是出身稍微好点的子弟罢了,凭何治我大不敬之罪?”
苏园语用重心长的口气,教导昌盛。
“你可以狗仗人势,但也得多读书啊。你瞧你连律法都不熟悉,就敢带着你家二爷在开封府撒泼,多丢人是不是?”
苏园的这番话有着越琢磨就越让人气吐血的本事。
她讥讽昌盛是狗仗人势的狗,却又怪昌盛不该把庞显领到开封府来,这相当于变相骂庞显连狗都不如,需要被一只狗领着。
“你这贱——”庞显怒拍桌子,欲吩咐属下教训她。
不等他话说完,苏园已经招呼衙役把庞显押住了。衙役钳住庞显的双臂,将他整个人压制得很死,令庞显毫无反抗之力。
苏园特意把她从拿厨房拿来的脏抹布,堵住了庞显的嘴。
庞显瞪圆眼,表情狰狞至极,由此可推知那块脏抹布的味道一定不是很好。
庞显身体上半身突然一耸又一耸,几番做出呕吐状,甚至好像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呕了出来,但都因为嘴巴被堵死的缘故就无法吐出来。
最后就见他喉结滚动,似乎是把东西又咽了回去。
昌盛见这场景,几番跳脚,欲去救庞显,但都被衙役们拦住了他。
昌盛不罢休,威胁苏园最好立刻把人放了,否则他便通知庞太师铲平开封府。
“我谅你是一名忠仆,刚才才没跟你一般计较。但如今你说话污蔑我们德高望重的庞太师,我就不乐意了。太师的名声岂能被你这等人随意玷污!”
苏园当即令衙役把昌盛也抓起来。
“你无耻!你胡说!我何时冤枉过庞太师!”昌盛不解骂道。
“刚才就是你说,庞太师会铲平我们开封府,这不是冤枉庞太师是什么?庞太师德高望重,必是通理之人,且不说此事我们开封府没错,就是有错,最多不过是惩罚我们,将人贬黜打发出去。
总之不管怎样,也不可能就此擅铲平开封府。别说庞太师了,陛下也不会。你造谣庞太师滥用私权,不是污蔑是什么?”
衙役们随即就将昌盛也押进了开封府大牢去,其被关的地点与庞显距离甚远。
“老大厉害!”孙荷在外目击了整个经过,兴奋地向苏园表达崇拜。
孙荷边上的有几名老衙役也在旁观,他们都曾经是老捕快苏峰的至交好友,这会儿很为苏园担心。
“园园啊,你这么对付庞太师的亲侄子,就不怕他报复你?”
苏园轻笑,“诸位伯叔多虑了,我便是善待他,也不会有好报。”
几名老衙役皆不解地询问苏园缘故。
“他认曹谨是好兄弟,把我当成是害死他好兄弟的罪魁祸首。所以我即便从前从来没招过惹他,他却还是处处针对我,意图算计我。”
“原是如此,可怜你这孩子了。”
老衙役们越想越气,那庞显是何等身份尊贵的人物,竟连他们开封府的一名小孤女都不肯放过?阴婚案分明是平远侯府先有错,苏园无辜受害。那案子按照律法审问得清清楚楚,人死了也就过去了,如今竟还把错怪在苏园身上。
难道园园受的苦还不够多么?为什么偏要这么针对她!
老衙役们在开封府都有些人缘,也带过不少年轻的衙差和狱卒。当下就吩咐下去,便是不能明面上去招惹这位庞太师的侄子,暗地里使点招数让他别太好过,总是可以的。他们虽然力量微薄,但也只要有可能,一定要为可怜的园园出口恶气!
本来对于庞显的胡闹,苏园一开始没太多挂心,基本上是‘他出一招,她便还一招’的程度。
庞显与苏进敬的联手,却是触碰到了苏园的底线了。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一旦有敌人想组队联手对付她的时候,苏园的战斗欲就会被彻底激发出来。趁早打击,各个击破,绝不留情。
庞显住进开封府大牢的当天晚上,整个东京城都知道了他的丑事。
消息之所以传得这么快,还要多亏庞显在来开封府报官之前,特意做过宣扬,所以有很多人在关注他报官的结果。
在傍晚刊发的小报上,也写了此事,知道的人便就更多了。
这之后便有人向曾为庞显诊脉的大夫求证。若说只是一位大夫的话,这大夫可能还不敢说,共计七位,即便透露了消息出去,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七位中的谁。所以这个求证,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所以一夜之后,满东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庞显癖好特别,丑态毕露之后,竟还妄图保住自己‘高洁’的名声,非跑去开封府胡搅蛮缠,凭着满身暧昧的红痕,硬说是受了挨打袭击。明明身体被针灸调理得气血通畅,生龙活虎,他却非睁眼说瞎话,说受到了极其残忍的酷刑。
这可真是太不要脸不要皮了!仗着自己出身高,便为所欲为,竟敢令开封府帮他作假证!无耻下作之徒!
……
再说太师府这边,因昌盛也被开封府缉拿了,庞显其余随行的小厮则都在马棚等候,再加上开封府的人都比较嘴严,没特意透露什么。
他们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发现情况不对,就赶紧匆匆跑回太师府报信。
但这时候开封府诸位官员已经放值了,庞太师只得派人去周老判官家中请人。周老判官却不在家,其家人声称说他只会捎消息回来说去会友了,但是去会哪位朋友却不知。
庞太师虽知这可能是借口,却也无可奈何。他虽贵为太师,但也要遵循朝廷法度,总不能自己带人硬闯开封府大牢,然后不管不顾地直接将侄子救出来。
倘若这样做,第二天御史弹劾他的折子定会摞得丈余高。若一不小心真碰上皇帝心情不好,此举便是授人以柄,成为他被人夺走太师封号的契机了。
庞太师纵然再宠爱庞显,也不能拿自己的官爵冒险,只得让他在大牢里忍一晚,想来也受不了多少苦。
次日,庞太师就抵达开封府,要求周判官释放他侄儿。
周判官便将大夫诊断以及庞显所犯条款一一清楚罗列,非常谦逊又无奈地表示,并非他想缉拿庞显,实在是因为庞显的行为太过。
庞太师看过大夫们的诊断文书后,蹙眉质疑:“这上面所言属实?”
周判官一听庞太师这话,心里更加松了一口气,原来庞太师并不清楚他侄儿的具体情况,那这就更容易解释了。
“下官就怕弄错了,冤枉了他,特意请了七位大夫看,其中还有两位是御医。”
七位大夫,这肯定做不了假。
庞太师也有些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侄儿在骗自己。
当时他因为公事忙,也没有多问。只听他口口声声说,被神秘人挟持,惨遭狠狠一通折磨。可若是被残忍折磨的话,又怎会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有让人误会的红痕?
所以真如传言所言那般,根本就是他自己出了丑,为了挽救名声才闹这么一出?
仔细思量,却还真有这种可能。以他的身份,以太师府如今在这京城之中的地位,谁敢随便招惹他?
庞太师无奈地叹口气,感慨这孩子太过顽劣,居然连他都敢骗。
“若论诬告罪,大多都是伪造的证据,诬告别人陷害。他只不过是说自己受伤,并没有牵涉到别人,算不得什么诬告。”到底是自己的侄子,庞太师还是要护着他的。
“正是这个道理。开封府虽遭他胡闹一通,但谅他年小,再者看在太师的面子上,我们本不该计较的。”
周老判官语气诚恳地说着,倒让庞太师阴沉的脸色放松了些许。
“可是——”周老判官一脸无可奈何,奉上昨晚最新出炉的小报给庞太师,“这事儿闹得实在是太大了,小报上都写了,您瞧瞧。下官这一查才知道,二爷在来开封府之前,好一顿宣扬消息,那些文人雅士、官贵子弟,还有不少百姓,都盯着开封府,等处理结果。”
周老判官再度万般无奈地表示,事态发展成这样,众目睽睽,影响颇大,他无法随便糊弄处置了。
“只要暂且关他几日,给他一个教训,等风头过了就可。”周老判官打商量道。
庞太师微微眯起眼,“我这侄儿自幼父母双亡,可怜得紧,这次许是有些胡闹了,但到底没碍着谁,犯什么大错。这点罪名于你们开封府而言,是可罚可不罚。周判官这是不打算卖老夫的面子了?”
“下官不敢,下官也是无可奈呀,实在是——”周老判官又要重复之前的说辞。
“行了!”庞太师可受不了这老头的念叨,甩袖起身便走。
此事随后就上报到宫里,庞贵妃忙到皇帝那里为自己的堂弟求情。皇帝自然动容,正打算下令放人,便有御史台的众位官员联名上疏,弹劾庞太师纵容侄子胡闹开封府,枉顾律法肃正,衙门威严。
皇帝见此事闹得挺大,再细听御史们所说的经过,以及开封府的处置方式,方知自己之前偏听偏信了,此刻倒不觉得开封府的处置有任何问题了。
一方面遵循了律法,一方面也顾及庞太师的面子,在惩罚上留有余地,不过只是让庞昱在牢房里住上十天而已。
最后,皇帝不仅没有下令放了庞显,还特意下旨褒奖开封府秉公办案,不畏权贵,给了赏赐。
庞显在第一日住进开封府大牢的时候,十分气不过,一直在放狠话,嫌弃这嫌弃那,闹腾得一宿没睡。可等到了第二天晚上,他也没等来太师伯父来救他,这才开始心慌了。
他看不上开封府给犯人供给的猪食,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到傍晚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庞显还是伸长脖子往门口张望,寄希望于有庞家人出现,会带他出去。
等到熬到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庞显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晓得自己是真住进了大牢,他的太师伯父竟没有办法将他救出去。
纵然他再想骗自己,他心里也清楚,外面的人肯都知道了他坐大牢的消息。他的名声毁于一旦!别说东京第一美男子的名号保不住了,他以后的名声恐怕连纨绔子弟都不如了,他不甘心!
怎么这样?从前他是何等风光,为何一夕之间他竟这般狼狈。
肚子咕咕叫起来,庞显捂着饥饿的肚子,几乎虚脱了。他真的好饿,这会儿让他吃草他怕是都肯吃了。
忽然有一股香味儿飘过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香,比牛羊肉的肉香都好闻。
苏园提着食盒走到庞显的大牢前,“听说你两日没用饭了,我们可不敢让你这么贵重的贵客死在开封府大牢,所以我特意给你送饭了。”
苏园拿出一盘丸子送到庞显跟前。
那丸子圆圆的,表面金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刚才闻到的味道原来竟是这丸子发出来的。
庞显还记着苏园的仇,强撑着面子,狠狠瞪一眼苏园,不愿理会她。
“我这算不算以德报怨?”苏园见庞显仍旧不为所动,伸手欲取回盘子,“你若不肯吃,我可就拿走了。”
庞显低眸看了一眼,还是闭紧嘴没说话。
“算了,我懒得收拾,便丢在这吧,回头自有狱卒清走。”苏园又把手撤回,提着空食盒走了。
“站住!”庞显喊道,“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知道错了么?”苏园问。
庞显狠狠瞪苏园:“我何错之有?”
“我何错之有?”苏园也回一句。
庞显气恼不已,以为苏园在学他说话。但等苏园身影消失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苏园这话或许也是在反问自己。她何错之有,却要被他那般针对?
庞显冷哼嗤笑,骂这蠢女人自以为是。像她这种如蝼蚁一般的贱民,命都不如一头牛值钱,竟妄图想和勋贵们讲道理。她以为她是谁,她害了他最好的兄弟便就是彻底错了,早就该死了!
庞显厌烦了一阵儿之后,最终还是抵不过腹饿。
他看看左右,见没人看他,就拿起一颗香喷喷的丸子送到嘴边尝了一口,味道还真香。
这里面不会下毒吧?转念想,她应该不敢,若他真死在了开封府大牢,倒霉不仅仅是她,还有整个开封府。
庞显接着就放心地把一整颗丸子都塞进嘴里,原来不止表皮酥脆,里头竟有更酥脆的馅料。嚼起来可真香,他竟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倒不知那个蠢女人从哪儿弄来的吃食,看来为了让他吃饭,它费了不少心思。
抓他入大牢如何,还不是得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
庞显哼笑一声,又拿了一颗丸子,这次他故意咬一半,想看看丸子里有什么馅料。
他一边咯吱咯吱吃着嘴里的半颗丸子,一边观察手里的剩下的半颗。
倒不知这馅料是什么,剁得很碎,黑黑的一团,因大牢里的光线暗,看不太清,但好像有木耳,那就不奇怪为什么会这么黑了。
反正吃起来挺香的,干脆就不纠结了,填饱肚子要紧。
庞显就一颗接着一颗把丸子吃下肚,吃到盘底最后一层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庞显感觉自己好像要到了一颗大个的东西。
他把嘴里咀嚼一半的丸子吐了出来,看见有一块黑棕色的东西混在咬碎的丸子当中。
他拨弄了一下,发现这东西有触角,有毛毛的腿,还有翅膀——
是虫子!
庞显一惊,立刻甩掉手里的东西。然后他有些恍然,想着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就去扒来盘子里剩下的丸子。
这回他没在丸子里看到剁碎成黑黑的一团馅料,而是两只非常完整的蜚蠊。在微弱的光鲜照耀下,那黑棕色的虫身甚至反射出光泽。
庞显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吐了出来。
庞显本就富贵生活过惯了,受不了牢里这等潮湿昏暗,以及四处脏兮兮散发霉味的环境。他昨天闹腾了一宿,如今发现自己竟将蜚蠊直接吃进了肚子里,身体里外都觉得难受了。
而且他越想越觉得之前吃的那种剁碎的馅料里肯定也混有蜚蠊,不然哪会有那么脆的口感,不似骨头,又不似肉,那就可能是蜚蠊的壳子。
庞显满脑子都是蜚蠊,他觉得脑子里、胃里,好像都被这无数密密麻麻的蜚蠊给覆盖了,不停地抓挠着。源源不断从他胃里涌出,爬满五脏六腑,穿进他每一次寸血肉。
庞显尽管吐了好几遭,但只要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觉得自己还没吐干净,抠着嗓子逼迫自己吐出来。
此后就闹腾了一夜,但不管他怎么谩骂,怎么闹腾,牢房里的狱卒根本不理他。怪就怪他之前那一整天闹腾得太狠,那些狱卒们早好像习惯了他如此。
庞显这么闹腾,可苦了附近跟他同住大牢的犯人。他不睡觉,别人还想睡。
头一天住大牢,闹腾也就算了,第二天还闹,要不要人活了?
后来得知他竟是庞太师的侄子,大家便能忍就忍。
可有的死囚,本就没几天活头了,烦躁得很,偏偏身侧还有个人闹腾,便十分不爽,吼起庞显来。
庞显也是猖狂的性子,哪里会怕,就跟人对骂起来。
再后来,要到天亮的时候,双方都骂累了,才消停了。
庞显睡着之际,隐约感觉到隔壁有铁链的响声,却也没理会。之后他继续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浇在他脸上。
庞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竟是隔壁牢房新来的一名犯人正冲他撒尿。
庞显疯了一般,立刻弹起身怒吼。
那犯人哈哈大笑,扬眉凶狠地瞪他:“你小子不是挺有种么,那便过来,我们比试比试。”
庞显一听声音才分辨出来,这是昨晚跟他对骂那名的死囚。
本来隔着好几个牢房对骂,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如今人怎么搬到他隔壁了?
庞显见那死刑犯凶戾阴狠的样子便怕极了,连连后退,保持跟他最远的距离,靠到另一面的牢房边上。这时,忽然有一双手从栅栏那边伸出来,环住了庞显的腰,一只手往上摸,一只手往下摸。
“呦,好俊朗的人儿,我早就想摸一摸了呢。”男人声音有几分娘里娘气。
庞显大惊,慌忙挣脱开这厮的束缚,两边的方向他哪儿都不敢躲了,就蜷缩在牢房正中间。
他一边听着死刑犯辱骂,另一边听着那娘娘腔的调戏羞辱,加之他饿得腹中空空,屈辱、不甘心和愤怒各种情绪交杂,逼得他渐渐想要发疯,甚至有几分失智。
苏园随后令人去通知太师府,今后庞显的一日三餐由他们负责。理由就是因为庞显不愿用饭,挑剔开封府供给饭食,所以便破例让太师府可以送饭给他。
太师府那边得了偶这消息,还以为开封府不敢轻易开罪太师府,还算有分寸,知道要善待庞显。
可给他送饭的小厮从大牢里出来后,便哭着告知庞太师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说庞显被折磨得跟疯了似得,而且拒绝吃饭。纵然被影劝得喝了两口粥,但转头就吐了。
庞太师询问是否有开封府用刑苛待庞显的证据,却也没有。“甚至可以说开了特例,给庞显单独准备了一间牢房。开封府大牢位置有限,一间牢房惯例是要住至三名以上犯人。”
昨天在面圣的时候,御史台那边还拿庞显做例子。如今正在风头上,若无凭无据,实在是没有办法在皇帝金口玉言的情况下,提前把庞显救出来。
忍,只能忍了。
八日后,庞太师接回出狱的庞显,这孩子饿得两颊塌陷,奄奄一息。
庞太师却也无法问责开封府,因为负责送饭的是他们太师府,这明显不是虐待,而是庞显自己不愿用饭。
好容易将这孩子慢慢调理,睁开眼了,却神思恍惚,见人就躲,尤其见不得男人。
庞太师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就听大夫诊断,说是庞显胆子小,大概因为这次对他名声的影响太大,严重打击到他了,所以才会令他偶触惊疑,情志不遂,且心烦喜呕,整个人精神萎靡。
“此为百合病,时久必伤肝、脾、心、肺、肾,须得好生用药,调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机会痊愈。”
庞太师一听调理很长一段时间才只是‘有机会’痊愈,心顿时就凉了。本来因这孩子撒谎骗他,他还有些恼怒,想教训一二。如今却别无所求了,只盼着他能早点好。
次日,有玄真观的道士前来作法驱邪,道士便建议庞家人寻一处风水好的僻静之地给庞显养病,才容易好得快。
庞家人便问何处风水好,这卜卦一推算,道士告知东南靠海之地,最利庞显的八字。
道士还留了安神香,对庞显竟真的好用,用香后令他整个人正常安静了不少。
不日,庞太师便安排人送庞显去了海州。庞家在那正好有一处宅子,那宅子建造的时候,特意请了道士甄选的风水宝地,应该极利于庞显养病。
最后庞显离京消息的苏园,其实有几分意外。说实话她没想过庞显会那么脆弱,她不过是给她做了一次黑暗料理罢了,没想到他整个人会越来越颓废,最后疯了。
殊不知这其中有老捕快和众多衙役狱卒们的一起出力的功劳。
除了调换了几名犯人牢房的位置,他们还趁着给牢房内添稻草的时候,放一些蜚蠊、臭虫以及让人身体发痒之类的草药。对于一般犯人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但庞显自小养尊处优,哪儿受过这种罪,特别是蜚蠊对他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最终人不想疯也得疯了。
至于那名道士,则是白玉堂找来的。现在的庞显虽然神思恍惚,但东京城内最不缺的就是好大夫。调养些时日,人若正常了岂不可惜?
所以他很干脆麻烦了一下朋友,令其在合理的情况下,游说庞太师送走了庞显。
天高皇帝远,那庞显纵然清醒了,回头想闹腾些什么,也得先赶路走半年再说。而这半年能不能抵达京城,还要看白五爷的心情了。
开封府一众人等为庆祝庞显被送走了,特意去醉仙楼吃饭喝酒,大家都十分高兴。
对比之下,苏进敬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不仅饭吃不下饭,还气得摔了一盏价值不菲的白玉茶壶。
他好容易费心思搭上庞显,还给庞显送了不少贵重礼物,没想到事情还没开始办,他人就疯了,被送走了。所有安排都毁于一旦,要重新开始。
李氏在旁吓得噤声,等苏进敬的气消一些了之后,她惊悚地总结道:“这孩子还真邪门,数一数和她作对过的人,竟没一个有好下场,照顾她的许婆子及其儿子,图谋过她的平远侯及其子曹谨,如今再加上庞显。”
“别忘了,她还是个命硬的,克死了苏峰。”苏进敬随即讥讽李氏一句,“所以你之前对她动了恻隐之心,是何其可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们撕破脸了,人肯定很难认回了。现有开封府护着她,连近身都不容易。”李氏犯愁道。
“总有办法。”苏进敬渐渐冷静下来,随即抬头,见到儿子苏方明从外头走了进来,温润地行礼,给他们请安。
苏方明惯来如此,礼节无可挑剔,对谁都是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但相处久了,便发现他这人有些疏淡,难以更亲近。纵然是他的亲生父母,也一样如此。
这性子倒是有很多好处,比如生意场上能一直保持冷静,不做冲动决定,最容易立在不败之地。自苏方明接管家业开始,这一点就已经彰显出来了,但凡只要经他手的生意便没有不好的。
苏进敬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十分满意,也对他的能耐有着很高的肯定。
“方明,你二妹妹误会了我,以为我当年认为她不祥,想弄死她,才把她弄丢了。如今没理由地怨上我了,连听我的解释都不听,怎么都不肯原谅我们。”苏进敬叹道。
苏方明看向苏进敬,语气淡然,“既然她不肯,那便随缘吧。”
“这怎么能随缘,那可是你亲妹妹。”李氏抽泣了一声,去拉住苏方明,“咱们一家子还是团聚在一起才行!方明,你脑子最聪明,可有什么主意帮帮我和你爹认回你妹妹?”
苏方明转而看向李氏,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却仿似穿透了李氏的内心一般。
李氏下意识地垂眸躲闪了苏方明的注视,推搡他胳膊一下,嗔怪他怎么发愣,不回答自己。
“爹娘都亲自出马了,都没把人劝回来,我能有什么办法。”苏方明道。
“可还有你没去劝过。”苏进敬审视苏方明,“对了,你上次给她写的信,说的什么?”
“太忙,没时间写太多,只写了一句:二妹,盼早归。”苏方明道。
苏进敬叹口气,似乎料到大儿子会如此,便摆摆手,打发他走了。
……
夜里,苏园应邀来到了仙人楼。
在天字七号雅间里,她见到了苏方明。
苏方明见苏园第一眼,没有生分,也没有介绍,直接道:“你许是不知,这仙人楼是苏家的产业,因侍候达官显贵,雇了几位高手守夜。那晚白玉堂将庞显丢到这里来的时候,楼里的人已然察觉了。”
苏园一听,晓得这事儿至今没能被揭穿,是苏方明帮忙扫尾了。
“你找我来何事?”苏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