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之巅里,一般很少有街道会僻静无声,哪怕是在夜晚,大多数也都是灯火通明。
这条街却不同,整条街只有一家已经打烊了的药馆,周遭的房屋也没有点灯。
看起来像没人居住的样子,但楚阙能笃定方才自己的灵力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楚阙伫立在屋顶之上,用结界隐去了身形,目光在高矮不一的房屋之间仔细打量着,试图从中找出端倪。
“吱呀——!”木门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明显。
楚阙下意识的循声望去,发现打开木门的地方正是这条街上唯一的药馆。
木门上的漆倒是很新,应该不久前翻新过,或许说来这里落脚的人没有住多长时间。
从木门中一前一后走出了两名人族修士,和两名全身上下都包裹在可以隐藏气息的黑色斗篷之中的人?
楚阙陷入沉思,直觉告诉他那两名黑色斗篷之人不简单。但他这一时半会也没有证据,加上从药馆出来的两人已经朝另外一条路走去,黑色斗篷之人重新回到了药馆中,并将门关上了。
楚阙认出了从药馆走出来的两人之中,后面的那名人族修士就是当初冲撞到他的少女。
几乎没有迟疑,楚阙便选择先去跟上那两名人族修士。
“枝璎,这次不是师尊说你,你怎么能随意冲撞他人呢?好在被你撞到的人没有计较此事,不然为师又要给你解决麻烦。”
走在前面是一名穿着白袍的修士,他的模样令楚阙并不陌生,昨日楚阙在看天脉继承人参加擂台赛的时候,这名白袍修士就坐在审判席上,好像是那个什么——药王谷的什么长老。
昨晚撞到了楚阙还趾高气扬的人族少女,此时比霜打的茄子还要失魂落魄,看起来似乎是被那名药王谷的长老训斥的不轻。
“罢了,也不是犯下了不可宽恕过错,毕竟你是为师最宠爱的弟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天塌下来有师尊给你顶着。”
在旁边隐匿了身形围观的楚阙差点忍不住嗤笑出声,就凭他一名合体期修士,说出这样的话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若不是楚阙那日心情好,就这么一个无理取闹的人在他身前放肆,怎么也要吃点苦头。
不自量力的师父,教出来的徒弟也不知天高地厚。该说是一脉相承好呢?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好呢?
“枝璎?”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苦口婆心”的教导和安慰并没有得到徒弟该有的回应,白袍修士不由的再喊了一声少女的名字。
“我在……”低落的嗓音自少女的口中传出来,语气很轻,像是心情沮丧的模样。
但几乎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楚阙感知到了一股令自己熟悉的气息,不是什么好闻的气息,而是很讨厌的妖兽气味——
荒虚六王之一,排位第五,啓王。
想吐。
楚阙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柳枝璎的目光变得审视了起来。
如果她是啓变化的,那她必然不可能乖乖听从一个合体期修士的话语。四下无人,啓只会将利爪伸向这名修士的脖颈,然后捏断,用个傀儡取而代之。
那她身上怎么会有啓的味道?
难道说她刚刚见过啓?
但,仅仅是见过也不能染上一个大妖的气味吧?
等等,方才自己的灵力从这个方向传出来,而这几天内,唯一算得上有“接触”的就是这名人族少女。
如果自己的灵力能被人偷走的话,也就只有眼前的这人是最大嫌疑。
楚阙的脑海中多出了试探的念头,他用灵力凝聚成了一条丝线,小心的朝柳枝璎的方向传了过去。
在灵力化成的丝线碰到柳枝璎的身体后,忽地消失不见了。同一时间,楚阙在柳枝璎的身上感觉到了自己灵力的气息。
竟然真的是这样?
怎么会如此?
细微的灵力波动在这安静的空气中,还是被柳长老察觉到了,他皱起眉头,手里祭出了自己的本命灵器,大喝一声,“谁?”
楚阙的身形顿时朝后退去,避开了柳长老散发出来的灵力。
他现在的修为被压制到了元婴期,如果交手,显然是讨不到好处。加上动静闹大,让那些藏在暗处的恶妖发现端倪,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只是这番试探过后,楚阙用来隐匿身形的结界维持不了多久,无奈下,他只得将自己的元神收回本体。
今日之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过,楚阙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知道了啓也来了云霄界,还有那名人族少女身上的秘密。
*
次日,天将将亮,晨曦自天际东边的尽头洒落下来。哪怕修士并不需要睡觉,每日感受一下崭新的日光依旧令人神清气爽。
不知是不是今日天气格外明媚的缘故,楚衍都觉得自己的心境也跟着豁达了许多。
起码第二次醒来,他从谢云冥的身上将自己昨晚不安分的爪子收回来的时候,神情已然变得淡定了。
“早啊师兄。”楚衍一边说着,一边往床榻的边上挪了挪,试图挪出一段“昨日无事发生”的距离。
“早。”
谢云冥先是应了一声,随后隔了两个呼吸的停顿时间,又喊了楚衍一声。“师弟。”
楚衍故作自然的回答:“啊?什么事呀……”
“你压着我头发了。”
谢云冥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楚衍面上的淡然再也维持不住,他飞快的低下头,看着被自己压在手肘出的几缕发丝后,几乎是以一种慌乱的速度控制自己的身体再往旁边挪开——
“哎呀——!”
然而,在楚衍匆忙起身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知撞到了什么,又在下一刻变得重心不稳起来。
一道平稳的力道在这时候拉了楚衍一把,但并不是帮他维持平衡。
而是将溺水之人努力抱住的浮木给抽走了,让他被湍急的水流顺势冲下。
楚衍只觉得自己一脑袋磕到了一堵墙上,但墙应该不会这么有韧性,还有温热的触感。
“唔……”额头被撞得有些痛。楚衍哼了一声,随后才晕头转脑的看着自己撞到的地方。
这不应该称之为地方。
这是他师兄宽阔的胸膛。
目光所及,本来只是在谢云冥身上穿着显得宽松的里衣,此刻不知怎么,系好的衣带也松开了,直接裸.露出大片的胸膛,从锁骨到胸腹,除了腹肌隐约还能看到这具身体流畅的人鱼线……
楚衍艰难的挪开了自己往下瞄的目光,缓缓抬头,他觉得自己再往下看下去,实在是有些不合礼数。
但目光向上——
谢云冥的眼帘垂下一半,目光幽幽的注视着楚衍。
平日那双深邃冷静的眼眸,此刻好似卷起了旋涡的深潭,并不炽烈,但是足以将人拉进去沉溺。
那眼底藏匿的情绪似乎是一头凶兽。
楚衍没出息的颤抖了一下,他、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副模样的师兄。
怪让人害怕的。
该不会是自己刚刚的举动惹他生气了吧?
谢云冥有生过自己的气吗?
如果不算昨日早晨那不知是不是生气的事,好像之前从来都没有对自己发过火。
楚衍回想起之前和谢云冥相处的情况,此时深刻的反思自己方才的举动,决定先道歉,争取从宽处理。
“师兄……”
“我错了,你别生气……”
少年脱口而出的嗓音带着几分颤音和小心翼翼,听起来还真有一股想要真诚道歉的样子。
在他那双忐忑不安的眼睛中,谢云冥忽然闭上了眼眸。
青年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冷硬。
但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眼底透露出来的侵略气息又化成了散不开的浓雾,将他的情绪尽数隐藏起来。
这是楚衍平日最为熟悉的目光。
也是平日之中,谢云冥一贯的表情。
楚衍本来也觉得他师兄就是这个样子,没人可以摸清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情绪鲜少外露……可师兄对他笑的时候,眼里的情绪似乎也不是现在的这副样子。
“我没生气,你先起来。”谢云冥的声音透露着几分冷漠感。
或许也不应该说是冷漠感。
楚衍心情复杂的想着,反正这句话就是没有今早刚刚起床时,那一句“早”来得温柔。
心里不可避免的因为差距酸了酸,面上,楚衍还是极其听话的,从谢云冥身上起身。
他师兄一定很生气。
虽然师兄没有开口骂他。
楚衍的思绪一股脑的扑在了谢云冥的心情上,他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情绪亦然。
眉头皱着,目光忧郁,嘴巴撅起来,几乎是一副天塌了似的忧心忡忡的模样。
甚至连从空间玉佩之中拿出来的衣服往身上套都套错了。
没有理平的衣领皱巴巴的缩在一块,看起来和它主人的心情相差无几。
谢云冥一转身便瞥见了他师弟这副样子。
“小蠢货。”
自从看了东之巅的那些谈情说爱的话本,谢云冥已经有意识的控制自己去说他师弟蠢了。
毕竟有一位话本配角在追求道侣的时候,因为说心上人蠢而错失良机,沦为男配。此等反面例子,谢云冥自然会避开。
但是今日不知怎么,可能是看他师弟榆木脑袋没有反应,心情烦躁了一些,又或者是师弟露出难过的表情。
楚衍:“……”他才没有很蠢。
但是这时候反驳的话语说出口也很没底气,加上被师兄凶了一句似乎心情更低落了。
提不起劲。
一双修长的手覆上了楚衍的肩膀,这双手的手指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拿剑的缘故,指腹上带着些微薄茧,看起来丝毫不影响美观,反而令人觉得很有力量。
这双在平日中应该拿着囚龙剑杀气横生的手,此时正在为楚衍整理衣领。
“就算不会穿衣服,用法术也可以。”谢云冥说着。
逆着光,楚衍有些不太能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你觉得我方才是在生气么?”谢云冥忽然在这时候问他。
“……”楚衍答不上来。
直觉告诉他应该不是,但楚衍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谢云冥。
“师弟,你觉着我什么时候才会生你的气?”谢云冥又问。
“我……做错事的时候。”楚衍有些不确定的回答道。
谢云冥的眼睛里晦暗不明,“你做错什么事的时候?”
“我、我不、不知道。”楚衍小声的说着。
随后,他仰头来,一双温润的眼眸好似染了日光的神采,“如果方才、方才压着师兄头发和撞到师兄的事情不算惹师兄生气——”
“那我就没有做错事惹师兄生气。”
“……”
空气安静了片刻。
就在楚衍以为自己又说错话的时候,谢云冥嗓音传了过来,是楚衍熟悉的散漫语调。
“现在倒是变聪明了,走吧,该出门了。”
“噢。”楚衍的眼睛亮了亮,跟着谢云冥的步伐一同走了出去。
看来他师兄是真的没有生气。
*
今日是擂台赛决赛,从前两日擂台赛初赛选□□的,晋级决赛的弟子一共有一百八十一名。
本来应该有两百名的,但最后一轮擂台赛初赛的时候,五极门那名出窍期修为的修士突然发难,将剩余的九十九名弟子都打下了擂台。
故而,今日的决赛人数,从两百变成了一百八十一位,也就是说,一对一抽签,因为一百八十一是单数的缘故,会有一名弟子因为轮空而自动晋级。
剑宗弟子一共有三十名弟子进入了决赛,虽然最后一轮擂台赛初赛比试伤亡惨重,除了那名五极门的出窍期弟子无人晋级,但剑宗第一日的时候表现良好,入围的人数不算难看。
楚衍穿着他的亲传弟子服饰,站在剑宗弟子的队伍之中。因为今早和谢云冥发生的插曲,他今日对周遭的注意力都下降了许多,大部分的心思都落在谢云冥的身上。
“小师弟。”言知锦在身后压低了嗓音喊他。
“嗯。”楚衍心不在焉的回应了一声。
“小师弟,你有在听吗?”言知锦又喊了他一声。
“有、有在听。”楚衍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他师兄被浮空印抽到的签是双数,也不知道等会师兄要和谁对战呢。
“你根本就没有在听!你被抽到了空签,裁判在喊了,让抽到空签的弟子去审判席上坐着等下一轮,你快点过去吧你,掌门师尊都看过来了,大家都在等你。”
言知锦觉得自己是操碎了一颗心,他这位小师弟什么都好,就是眼睛一旦落到首座师兄身上,那目光好似黏住了,怎么都扒拉不下来。
但现在看来,他这位小师弟怕是一颗心都挂在首座师兄身上下不来了。
因为喊了三遍都没人回应,裁判的脸色都有些黑了。
“什么?我抽到了空签吗?”楚衍这时候总算是回神了过来,他顺着言知锦的话语茫然的询问出声,随后抬头彻底看清楚自己头顶的浮空印的印记后,语气没忍住带上了几分埋怨,“我怎么不是双签啊……”
楚衍说这话的嗓音不大,甚至可以算得上轻声。
但静寂无声的中央广场里,几乎有点修为、能用灵力扩大听力范畴的修士都听到了。
什么叫“我怎么不是双签啊”,这位道友,你知道你抽到了什么吗?
你抽到了将近一百八十名要参加擂台赛决赛比试的修士的梦。
有了空签在手,你竟然还在埋怨怎么不是“双签”?
在周遭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中,又衍生出许多无声谴责的目光来。
“过分了啊小师弟,你抽到空签已经运气很好了,还要双签做什么?你快去边上待着吧。”言知锦的语气也不可避免的酸了起来。
“……可师兄抽到的是双签。”楚衍给言知锦解释完,也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周围有些微妙的气氛,于是便闭上了嘴,朝审判席走去。
仔细一想,抽到空签的人可以轮空不打,直接享受晋级得到的积分。这是从天而降的大便宜。
不过,比起这个大便宜,在浮空印抽签的时候,楚衍觉得还是和师兄一起抽到双签,再同一场上台比试来得香。
这样他的分数就可以送给师兄了,他师兄还能少打一场,养精蓄锐,多好。
可惜楚衍没有这个机会。
不过听到楚衍后面那句话的人,大部分也听明白了楚衍话语中的意思——他想和谢云冥抽中同一场比试。
“小道友,你若是不小心抽中了双签,和你师兄撞上了,难道不是剑宗的损失么?抽签不应该避开同门弟子才更好么?”
审判席上,影宗长老笑眯眯的开口询问在弥虚子身侧坐下来的楚衍。
“啊,我的修为只有筑基,到了决赛后很多人打不过。与其输在其他人手中被其他门派拿走分数,不如送给我师兄呢。”楚衍也没多想,直接将心底的想法说出来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可聪明了。
影宗长老哑然,随后笑了笑,“你这样的想法真是,世间少有。”
他本来以为,越是修为低的弟子,在进入决赛后心态也会愈发紧张。不料这位楚家少主运气很好的抽中了空签,不用比试也不觉得庆幸,反而还抱着给同门师兄送分数的想法。
这人难道不会因为输了比试,技不如人而难过吗?
影宗长老看着端坐着的少年,心底疑惑着。
“你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尽是想着怎么安逸偷懒,真是没志气。”一旁,九岳门的浮明道人意有所指的哼了一声。
楚衍张了张唇角,思忖再三还是觉得不要和别人计较。自己是管不了别人的嘴的。再者,浮明道人还是前辈,他说反驳的话也不好……
就在楚衍满脑子“以和为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念头安抚下自己的情绪的时候——
“本座宗门的弟子与你何干?轮不到你教训,少在这里蹬鼻子上脸,管好你的嘴,别给脸不要脸。”弥虚子的嗓音冷漠的响起。
审判席开外,方圆百丈之内,顿时静寂无声。
剑宗掌门公然动怒,实在是世间少有。大部分情况,剑宗掌门弥虚子是个公正的性格,在争吵之中不会偏向任何一方,偶尔审判席上其他上四宗拌嘴,剑宗掌门弥虚子也是不会开口的。
但是方才,浮明道人不过是说了一声楚衍没有志气。
弥虚子便直接出声骂了回去,一丝情面也不留。
这九岳门和剑宗之间的矛盾,看起来是越来越深了啊。
一些心思活络的人不由得在心中想着。
“你……”九岳门浮明道人本就是理亏,他被呛声后涨红了脸,想要再说些什么缓解心中的烦躁和给自己找回脸面时,坐在他身侧的药王谷柳长老开口了,“擂台赛决赛就要开始了,剑宗身为上四宗之首,还是宽厚一些罢……毕竟浮明道人他也是无心之言。”
柳长老当了和事老。
可这话两边都没讨到好处。
反而让人听着火更大。
浮明道人心说,剑宗身为上四宗之首态度嚣张跋扈,愈发咄咄逼人,等某日我九岳门必定将其取而代之。
弥虚子心中冷笑,九岳门浮明道人那嘴若是无心之言,那普天之下怕是没人有心了。
不过,柳长老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算得上和蔼的笑容,他要的就是上四宗之间互相产生间隙。他在之前就和妖族那边说好了,只要东境上四宗无法结盟,妖族便能将炼药相关的上古传承交付于他。
届时,再加上柳枝璎的血液,他定然能进入药王谷的禁地之中,登上谷主之位,再去看看那历代相传、据说可以撼动云霄界的秘密。
就在柳长老为自己的计划感到满意之时,还来不及掩藏下贪欲的眼睛便与一道打量的目光对上了。
那是极其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干净得好似一面镜子,静静的注视着他的同时,眼底的缩影也倒映着他那贪欲的眼。
柳长老蓦地藏起自己眼底隐晦的情绪来,戒备的看着眼睛的主人——
应该也不能说是陌生人,在楚家少主病榻缠身的时候,柳长老也是为他看过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