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剧情拍摄了小半个月,而后便进入了非常“温馨愉快”的日常——亦或者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主角选了一个小餐馆打工,虽然偶尔会被老板骂,但更多的时候,老板会喊他一起吃饭,也会把没卖出去的点心给他,让他带回家。
他去二手市场买了很多的书,在晚上挑灯夜读,准备认真考一个大学。
得知这件事的老板推迟了他早上上班的时间,那个女孩有空的时候,也会过来帮他补习。
在这个时候主角又在餐馆见到了那对夫妇一次,这回主角没有躲藏、没有回避,心情也变成了真的不在乎,而不是故作漫不经心的色厉内荏。
我已经不害怕见到你们了。主角心里想着。很快我就会有属于我的未来,不需要你们也可以拥有的、幸福的未来。
因为日常,这些戏份好拍也不好拍。
好拍是因为这种戏不容易崩得太厉害,演员很难演出截然相反的情绪;不好拍是因为容易拍成无聊的流水账,演得不好容易让人感觉很浮夸。
张南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应对这些问题,然而他没想到,谢平戈他真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他的情绪不崩,他的演技也不浮夸,但他身上真的……有种很神奇的、不太擅长生活的气息。
明明是很正常的、每个人都经历过的日常活动,他偏偏能表演出一种新鲜感,就仿佛他是第一次体验一样。
张南有时候都不敢细想,这样一个把别人打骨折的时候看起来经验丰富,洗碗的时候却挺手足无措的人,到底是什么出身。
但是不擅长生活有不擅长生活的好处,那就是这些简简单单的日常,都能被他演出一种莫名真诚的效果。
眼看着他因为成功做出看起来不太好吃也不太好看的面包而露出了由衷喜悦的笑容,张南揉了揉额头,决定宽容这个老是增加他工作量的人。
这沾了点面粉的、笑起来有点傻乎乎、眼睛又特别亮的好看得不行的脸,谁看了能指责他!谁能!
张南的一个朋友一开始还会在他抱怨的时候认真地安慰他,等到后来,他已经能特别淡定地回“哦,是吗”了。
张南勃然大怒,指责对方不讲义气,结果被后者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你差不多得了啊!别当我不知道,你名为抱怨实为炫耀,炫耀你遇到了一个好苗子。这个好苗子虽然难拍但调整之后能拍出绝大多数人都达不到的令人惊艳的效果。你这心思我都会背了,你还让我附和,到底谁不讲义气啊!”
张南张了张嘴想反驳,然后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好吧,他确实是在炫耀来着,可他炫耀怎么了?他挑中的新人男主角成功演绎了一个他导戏十多年来最喜欢的角色,还不准他炫耀吗?
那个朋友懒得理会他,直接挂断了电话,挂断之后他本来想看一眼时间好决定要不要出去接人,结果还没来得及看呢,就发现要接的人已经被服务员带进了包厢,连忙站了起来:“路导,不好意思啊,刚才在打电话,没有出去迎接您……”
他还想在说,路翰林已经摆了摆手:“没什么,小事而已。刚才和你打电话的是张南?他发现了一个好苗子?”
那人迅速点了点头:“啊对,叫谢平戈,是个非科班新人。”
路翰林若有所思:“谢平戈?《逐梦》第二季出来的那个?”
那人应了一声,路翰林顿时了然:“果然是他。我见过他跳舞,跳得很不错,就是没想到他会来演戏。前段时间我儿子还旁敲侧击地问我新戏里需不需要一个特别年轻、特别漂亮、特别有气质的新人演员,我回我不需要花瓶,气得我儿子一周没和我打电话。”
那人哈哈大笑:“对,他和令郎应该认识。不过路导,花瓶这词您也别让张南听到,他要跟您急的。您可能很少看朋友圈,不知道自从拍这部戏,他有事没事都在朋友圈夸谢平戈。他一夸连伍也跟着夸,两个人在评论区一唱一和,看得我们都嫌弃了还不消停。不过虽说有点烦人,但他应该是真的欣赏谢平戈,也是真的想推他一把。”
路翰林倒是不知道这个情况,他若有所思地拿起手机,点进了张南的朋友圈:“真那么赏识?那等他这部戏拍完,我让我儿子约他来家里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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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翰林没有事先和路小风提起这件事,后者不知道,谢平戈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他认认真真地拍着戏,体验着满怀希望的年轻人心里的火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而后整个人被一点一点拉进深渊的全过程。
拍那场送朋友去派出所的戏的那天,谢明睿也在。
那天雨下了一整晚,他们的戏也拍了一整晚。
恶劣的天气和压力巨大的拍摄模糊了人们的感知,众人和谢明睿在同一个大空间里共处了大半个晚上,甚至没有意识到不远处站在伞下的就是他们非常关心的八卦的另一主角。
谢明睿没有打扰谢平戈,哪怕对方为了拍戏差不多在雨里淋了半个晚上也没有打扰他。
他就这么等着,等到拍摄顺利结束,等到谢平戈回到高强举着的伞下,才先众人一步回了酒店。
之后的戏在情绪上虽然没有那一场那么激烈,但却更为压抑。
知道主角是为了什么重回酒吧的上司表面上一切如常实际上会把更危险更容易得罪人的工作交给他。
主角不再像以前那样会选择会礼貌拒绝,他照单全收,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
而后他被卷进了一条灰色产业带,在这条产业带里,他发现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情,包括“死亡替身”。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可能和自己的朋友进监狱有关,他偷偷调查,半个月后终于确认那天杀人的根本不是他朋友而是一个富二代,他那个泪流满面地去派出所自首、临走前把家人托付给他的傻乎乎的朋友,只是一个被算计的替罪羊。
他震惊非常,震惊之余又极度的兴奋。他跑回朋友的家,想告诉那位老人他的孙子是无辜的,自己会想办法找到证据把对方救出来,然而等他到的时候,对方已经死了。
带着对孙子的恋恋不舍,带着对那个无辜死者的愧疚,上吊自杀。
自杀的她还留下了一桌饭,一桌做给主角的饭,主角茫然地把对方放了下来,放到了床上,而后想起了早上临出门前对方的话。
“囝囝啊,你不要再来看我啦,你也不要再给那个混小子赔钱啦……那个混小子害死了人,拖垮了两个家庭,这已经够了,不要再把你也拖垮了……他曾经跟我说你准备重新考大学,他也曾经跟我说给我攒够了治病的钱就离开那里,找你补习,和你考到一块去。然后他会打工在你家附近租个房子,成功后把我接过去。我负责在家里做饭,他负责把你带回来,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一起散步……然他的愿望没办法实现了,你的愿望要实现啊!”
对方说话的时候,那双已经看不太清人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来着?他好像说……
“您别想那么多,我就快找到可以证明他清白的证据了。嗯……其实就算没找到也没关系,只要我给出足够的赔偿,他就不会被判那么久,他就可以早点出来给您养老!”
他说话的时候对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摸他的头,结果够不到,只能摸了摸他的脸,说了句“傻囝囝”。
那个时候他赶着出门没有多想,可是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自己那段话,坚定了对方寻死的决心。
已经够了。他可以想象那个老人当时的心情。已经够了……只要她死了,这个被他们祖孙两人拖累的傻孩子也就可以解脱了……
“为什么……”主角的眼泪落到饭碗里,就着白饭被他咽到了肚子里,“为什么……不能多等我一天呢?”
为什么你们都不能多等我?为什么……
最后这段哭戏是剧本里写的,临到拍摄的时候,被张南从哭改成了不哭。
谢平戈演的那个角色没有自言自语,也没有落泪,他只是低着头,头发盖住了眼睛,却盖不住他侧脸的、手臂手肘的伤。
他越吃越快、越吃越快,等把一桌饭菜都吃完后,才一动不动地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而后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把碗筷收好,消失在了夜色里。
张南看着修改剧本后拍出来的成品,长舒了一口气。
这场戏是主角决定玉石俱焚,毁掉那条灰色产业带前的最后一场戏,他哭固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不哭更给人一种悲怆。
他相信观众在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就该感觉到:主角回不来了。
是的,主角回不来了。
带着曾经有过的对未来的期望、带着对那个以酒吧为中心构建出来的灰色产业的恨、带着对辜负朋友托付的愧疚以及对对方能拥有未来的期许,引来了当地和上一级两级警方,以自己为引线,点燃焚毁了那条产业。
临死的时候他在笑,哪怕扎穿内脏的断裂的肋骨让他唇齿间不断有血流出他也在笑。
他笑了好一会,才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而后抬起手看,呢喃了一句“红色的”。
之后他便闭上了眼,就在那条曾经有人帮他处理过伤口的、又脏又窄的巷子里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过。
这是剧本里的倒数第二幕,也是剧组的最后一场杀青戏。
拍完之后,谢平戈靠在小巷湿漉漉的墙壁上,听着导演喊了“卡”,听着周围逐渐喧嚣起来,听着有人踩在水坑里鞋和水面碰撞发出的声音,感觉这个世界……其实还挺热闹的。
只是不知道看到手背上殷红的鲜血的那一瞬间,那个年轻人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不管他有没有这么觉得,至少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眼前的世界,不仅仅是黑白的。
想到这里,谢平戈缓慢睁开了眼。
他接过工作人员递给他的花束,轻声说了句“谢谢”。
他闻着花香,感觉花香和这条湿漉漉的巷子里的空气有些格格不入,他长舒了一口气,谢绝了工作人员伸出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张南让他先把妆卸了把衣服换了,等收拾完再回来拍杀青照,谢平戈点了点头,抱着花往休息间走。
他本来走得很好,高强也跟得很好,不曾想跟着跟着,谢平戈就把手上的花往他手里一塞,一个人进了休息间。
事先就收到蒋祝消息的高强并不失措,事先就收到消息的高强依然一脸震惊。
不是,提前告诉我的意思不应该是让我帮着他们给你准备惊喜吗?怎么我还没准备好要怎么卖关子呢,你就发现了?你还是人吗?
谢平戈对他的想法没有丝毫兴趣,他一进休息间就反手把门一关,而后撞入了更大更漂亮的一束花里。
那束花本来被抱在谢明睿的怀里,在谢平戈撞过来的时候就顺势到了谢平戈的怀里,谢明睿看着把他们两个隔开的花,认真地想自己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不送花的话,谢平戈估计已经在自己怀里了。
谢平戈也这么想,不过他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颜料水渍,还是小小地庆幸了一下花束的存在。
他一边和谢明睿说话一边卸妆换了衣服,等到换好,才主动上前,抱住了谢明睿。
“殿下,我觉得我和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遇到了你,”谢平戈极轻但极认真地说道,“如果不是你,我的一生恐怕还不如他;如果不是你,我这一生大概只会生于黑暗、长于黑暗,最终……无声无息地死于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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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进入新的篇章啦!为杀青的平戈撒花,也为殿下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