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七章
“这样说来……这姑娘是预备献给宁先生的咯?”
宁馥笑问,一旁的华轩面无表情。
看着雌雄双煞截然不同的神『色』,那口舌利落的头人不敢胡『乱』揣测了,目光『乱』晃,低着头吭吭哧哧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害怕啊!这可是匪寨!面前这些人,在外面人的传说中可都是三头六臂怒目金刚,杀人不眨眼的主!万一一个说不好,叫人提刀他砍了怎么办?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和八十岁的老娘!
芳丫却渐渐回神来。
她的目光依然定在宁馥身上。
压寨夫人……和大家传说的,似乎都不一样。
不知是她温和的语气、一直噙在唇角的笑意,还是那双寒星一样的眼睛,莫名地给了芳丫勇,她在一刹那间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选择。
她猛地甩开头人的,冲到了前面来。
她人很瘦小,却在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不光是保护似地拉着她的头人没想到,就是芳丫自己,没想到自己竟就这样,一下直撞在了宁馥的身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大家几乎都来不及反应,只有宁馥手疾眼快地张开臂接了这小姑娘一下,卸去她几分冲力。
芳丫却根本没意识到刚刚那一股轻柔的,叫她免于磕在人身上咬伤舌头、又或者直接跌在地上的力道是从哪里来的。
她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噗通”一声跪在了宁馥身前。
——“我、我愿意跟在夫人身边,我不伺候别人!”
她干脆豁出去了,猛地伸抱住宁馥的腿。
女孩的声音很大,透出一种空洞洞的恐慌,“求夫人收了我吧,叫我做什么都行!”
她害怕。
无论是身不由己的惶恐『迷』茫,还是这白马山匪寨在外面的赫赫凶名,都让芳丫感到未知的恐惧。
——与其去伺候一个从来没有的什么宁先生,她宁愿选择面前这个女。
至少这位压寨夫人,看起来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凶恶,甚至让从几天前就开始茶饭不,夜夜噩梦的芳丫,在所有人烧灼般的目光中意外的感到了一丝慰藉。
就仿佛一叶漂泊无依的孤舟,在惊涛骇浪的巨海中,终于看到了一座岛。
不管这座岛上还有怎样的未知,它都已经是芳丫唯一的希望。
谁没想到,一贯胆小怯懦的芳丫会突然间做出这样惊人的举动来。
这胆,可不是一般的大!
站在后头的头人已经在心里诸天神佛都念了个遍,只怕这压寨夫人一个不快,旁边那凶神恶煞的山匪就他身后的刀抽出来,可怜的芳丫一劈两半。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凝滞般的安静。
这种安静粘稠的叫人窒息,特别是芳丫。
从四处涌来的目光,像一道道鞭子打在她的身上,像一道道烙铁,狠狠的烫在她身上,让她忍不住的颤抖。
芳丫整个人头越来越低,身子越来越佝偻,像一只极度营养不良的流浪猫。
她的心在这短暂的安静中越跳越快。
每一秒的沉默似乎都在宣判着她与死亡的距离。
就在芳丫犹豫着不放手的时候,她听见来自头顶的,属于女人清润的嗓音。
“想要跟着我,胆这么小可不行哦。”
芳丫愣住了。
她足足愣了有半刻钟,——可能更长的时间,耳朵里血『液』奔流的轰鸣声终于渐渐消失了。
但她仍不敢相信,忍不住鼓足勇抬起头,目光一寸寸地对上了宁馥的眼睛。
芳丫的心中,一颗种,轻轻的破土发芽,带来希望奢侈的滋味。
“您、您留下我吗?”
宁馥在她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小丫头那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在一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亮来。
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头人此情景,不由得有些尴尬。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山匪们竟然都对芳丫突然的举动和压寨夫人问都不问大当家一声就拍板做了决定毫不意外。头人嘴唇嗫嚅了两下,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算了算了,是芳丫没福。
许人家宁先生看不上她这样细猫仔一样的小丫头吧!
头人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这夫人是,不知道脑抽的是哪根筋!竟然还真他们原本打算献给大当家和宁先生的丫头留在自个身边。
这是对自己太自信了,还是太看轻芳丫这个没长开的姑娘?
头人心里暗想。
就冲芳丫刚才这一下,只怕是个胆大心细的。来有什么造化还未可知勒!
当然,在场人的心百转,只不是刹那之间的事。
只听宁馥对芳丫道:“你没听错,留下你在我身边。”
她顿了顿,语气中微带笑意,补充道:“不用你去伺候大当家,更不用你嫁给宁先生。”
头人不明白芳丫的心意,而她只一眼就看出了这小姑娘的所所想。
芳丫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心弦一松,眼眶终于盛不住眼泪珠。大颗大颗的泪滴淌下来,在小女孩涂得红红的,尚且稚嫩的脸蛋上冲出一道道有点滑稽的沟壑来。
然后她发现,自己竟下意识的眼泪抹在了夫人的裤子上!
芳丫吓得赶紧缩回了。
她刚刚干了意见么胆大包天,么不命的事!
赫!
芳丫顿时觉得像跑了好几里的山路一样,脚又酸又软,身上提不起半分力。
她的心脏又激跳起来,简直要从喉咙口里冒上来了。
一只手轻轻地把她托起来。
那股力道就像云一样柔软,却又像山一样不容挣扎。
芳丫随着这力道慢慢的站起来。
是压寨夫人亲扶的她。
芳丫整个人呆呆的如坠梦中,反应都比平时慢了几秒,仿佛和这不真实的情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女人的声音把这一层隔膜轻轻地挑开了。
像轻柔地剥出一只即将化蝶的蛹。
芳丫吸了吸鼻。
她下意识地问:“我……真的、真的不用嫁给那个宁先生吗?”
她年纪还小,又受惊吓,还能顺顺当当地说出完整的句子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在芳丫的想象之中,“宁先生”么是个身高八尺、体壮如牛、杀人不眨眼的壮汉,么就像是村人们猜测的那样,是个面黄肌瘦、留着一山羊胡、满眼精光的小老头。
芳丫不在意自己被许配给什么样的人,她更不敢报什么嫁个如意郎君,生个大胖娃娃,上自己的小日子的梦。
她怎么配呢?
她只盼着能不被人糟践,不被人侮辱,能活得稍微有一点点念想。
她不愿被人安排,不愿被人交易,不愿被当做货物、筹码、或者五只鸡五只鹅之外的添头。
她只想活得像一个人。
问完这个问题,芳丫就看到女人笑了。
——是那种愉快的笑意,仿佛她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芳丫有些『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着宁馥的笑容。
然后便听一旁那个挎着腰刀,背着弓箭的山匪傲然道——
“我们压寨夫人姓宁,平日里在山寨中称宁先生。”
芳丫并不傻。
虽然她看起来像是遭了雷击一样,缓慢地眨动了两下眼睛,但她紧接着便反应了来,低低地“啊”了一声。
——夫人就是宁先生?!
那、那岂不是……
小姑娘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一下落在手上。
两个人的是交叠的。
她的还被夫人,不,或许是“宁先生”,握在掌中。
是刚刚对方扶她起来的时候,拉住她的样子。
芳丫脸上发烫,惊呼一声,飞快地把抽了出来。
传说中智计无双,地位宛如梁山泊中的吴用一般的“宁先生”,竟然就是大当家新娶的那个又善妒又美貌,狐狸精似的压寨夫人?!
她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跟在我身边,胆可不能这么小哦。”
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芳丫,“如果,真的你嫁给宁先生,你怎么办啊,小丫头?”
鬼使神差地,芳丫抬起,让宁馥伸『摸』她袖里面。
两个人好似动作缱卷。
宁馥的指腹掠小姑娘的小臂,『摸』到了那根铜簪子。
尖锐的金属物已经被女孩的体温暖热。却仍然透出必死的,凄厉的决绝。
宁肯抱香枝上死,不随黄叶舞秋风。
芳丫看着“宁先生”的唇角弯起一抹笑。
这笑,和她刚刚那种温柔和沉静的笑容都不一样,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在里面,可是芳丫说不清那到底是舒服么滋味。
就像……
就像在山峦之巅看到苍鹰飞掠天穹,在荒野无际看黑豹隐没于夜。
芳丫没见老鹰,没见黑豹。
但她见了宁馥。
她听见“宁先生”用低低的声音,带着那种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就要这样的胆量才行。”
新中华开国女上宁芳涯,在回忆录中许许多次提起她传奇一生中,影响最深刻的一个人。
她一介孤女,被送上山寨,成了山匪们享用的贡品。
却因缘际会,从此,走上了革|命之路。
宁芳涯一生中,不知历经多少腥风血雨,书写了少惊天传奇,可每每提及,她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和一个场景,答案永远都相同。
她追随着一个人的身影踏上这条为国尽忠,死而无憾的路,她追随着一个人出生入死,转战南北,功勋卓着,不输男儿。
但这一切,在最初的最初,都只来源于那个人语带笑意的一句话。
“——想要跟着我,胆这么小可不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