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宁馥的声音经过大脑的放大处理,让钟华愣了好一阵。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发呆。一片空白地发呆。
他知道宁馥不会骗他。
他猛地拔腿朝街角的奶昔摊子跑去。
宁馥正在小摊前挑选口味,她旁边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再仔细看,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宁馥动作无比自然地拉着她,仿佛拉住一个早就相识,刚好路过的同学或发小。
她抬头见钟华来了,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钟华感到目眩。
“我喊陈苗,她答应啦。”宁馥笑道:“请我们吃冰吧,领导。”
陈苗很乖。任由宁馥牵着她,甚至在宁馥把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拉起来朝钟华摇晃的时候,她还怯怯地笑了一下。
那一张原本该清秀漂亮的脸上盘亘着许多道长短不一的疤痕,像牢牢钉入肉里的蜈蚣,此刻伴随她的笑容,突然在她的脸上复活,扭曲地蠕动起来。
那卖奶昔的小贩一抬眼,正看见她之前被一头乱糟糟长发掩盖的脸,吓得“啊”地一声,险些将手里的勺子丢出去。
小贩紧接着就感觉到两束目光朝自己刺来,那女孩明明笑嘻嘻的,眼神却带着一股子凶恶劲儿,而后面来的那个男的,视线中简直像带着冰渣子!
这三个人都好不正常!
小贩赶紧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做起奶昔来。
十五元一大杯,其实更像沙冰。
钟华付了钱,一只手拿着一杯奶昔,却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的茫然。
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宁馥。
宁馥还真是第一次接到钟华这样询问中带着一点求助的眼神,她挽着那个脏兮兮的女孩,问她,“我们先坐下来吃冰,然后找个地方吃饭,好不好?”
女孩竟然意外地信任她,点了点头。
三个人在公园里找了一张长椅,坐下。
钟华看着两个姑娘享用她们的奶昔,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有放在身侧的手指反复屈伸,握紧。
紫色的奶昔是葡萄味的,宁馥吸着杯底快要融化的色素香精混合物,把自己的舌头弄成了紫色的。
她伸出舌头做鬼脸,陈苗就“吃吃”地笑起来。
宁馥去买奶昔的时候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女乞丐。
或者说流浪者更合适一些。
在这里卖了两个夏天的奶昔摊小贩也说从前没见过她。
她有些焦躁地围着步道转悠,仿佛在认真地思考和找寻着什么,下一刻看到小贩漂亮的阳伞和太阳下花花绿绿冒着凉气的奶昔,又露出渴望的眼神。
她不向别人乞讨要钱,只有有时候心善的路人看她可怜,施舍几个零钱,或是直接给她买些食物。
她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兜帽卫衣,裤子也脏兮兮的,或许是在外面流浪受过欺负,看人的眼神里总有一种惊怯,举动也有些畏缩。
宁馥看到了她脸上的伤疤。
她是陈苗。
陈苗吃完奶昔,不安地在长椅上动了动,她对宁馥说:“谢谢你。”
宁馥有些惊讶,转头去看钟华,只见他也是瞳孔微微放大,没想到她竟然还会有道谢的思维能力。
宁馥小心地问:“你……你接下来想去做什么?”
女孩突然站了起来,她仿佛如梦初醒一样环视四周,身体突然开始颤抖。
宁馥和钟华对视一眼,都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陈苗突然尖叫起来,“我要找、我要找——”
要找什么,她没有说清,人已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宁馥和钟华紧追在后。
陈苗像疯了一样,不,准确的说她早已经疯了,此刻终于显露出异于常人的地方,她的精神,的的确确垮掉了。
她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疯狂地在便民公园的一侧来回转,跑得一只脚上开胶的鞋子彻底掉落下来,自己却浑然未觉。
宁馥跟在她身后,只听陈苗口中不停地念叨:“要找……要找到……”
她的声音中透出一种马上就要大难临头的惊惶,听着令人心碎。
仿佛她正处在绝境之中,仿佛她正在经受痛楚。她的精神和思绪不知停留在哪里,又是什么,让她即使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要拼命去找?
“找到了!”
宁馥突然拦住了正在围着一颗大树疯狂转圈的陈苗,她喊道:“找到了,在这里!”
说着,她朝陈苗扬了扬手中的手机,一副“这是我刚才从地上捡到的”的样子。然后趁着陈苗将眼神钉在手机上不知确认什么的时候,宁馥一把将对方拦腰搂在怀里,拘住了她的动作。
她一只脚的脚底已经渗出血来。
陈苗却并没有挣扎,她一把拿过宁馥的手机,不断按动手机一侧的按钮,屏幕来回闪烁着。
她问:“我录到了吗?我录到了吗?”
我录到了吗?
宁馥突然觉得眼眶一热。
后赶过来的钟华在两个扭成一股的女孩旁边慢慢蹲下|身来。
他伸手握住陈苗的手,慢慢地把那个被当做微型摄像机的手机从她的手中接过来。
“录到了,你做得很好。”他的声音泄露出一丝颤抖,但随即沉稳而温和起来,“坏人也都被抓起来了,你抓住了一条好新闻。”
女孩终于安静下来,慢慢地,她布满“蜈蚣”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陈苗被送到市立医院做全身检查,她的家人也接到通知,在火速赶来的路上。
谁都没想到竟然在走失近三年后,她竟然就这样被发现了。
谁都不知道,这三年里,她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没有生存能力,没有逻辑思维,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医生倒是给出了一点解答。
陈苗的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情绪也极度不稳定,在失常情况下,她的认知水平几乎等同于智力障碍,——但她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那时她拥有较清楚的逻辑能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姓甚名谁,但却记得自己有件重要的事要做,有件重要的东西丢了。
要捡回来。要把她应该做的事情有头有尾,圆圆满满地做完。
就靠着老天时不时地给她的一瞬间清醒,她兜兜转转,用了三年的时间,在这座城市里,一点一点地找到了曾经自己出事的地方。
房子不见了,坏人被抓了,她还在找那个掉落在角落里的摄像机。
“病人现在可以说是处在比较清醒的阶段,或许会对你们有回应。”大夫从诊室里走出来,对两人道。
“你进去吧。”宁馥道。
她隔着一层玻璃,站在外面看着。
太多人进去不好,容易令她受惊。
陈苗穿着病号服,乖巧地坐在检查床|上,看到钟华似乎是之前给自己和宁馥买奶昔的人,于是朝他笑了。
宁馥看见钟华走过去,并肩和她坐下,然后说了几句话。陈苗像个期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对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地回答了。
钟华很快出来了,说后面的时间留给她的家人更好。
他往外走,宁馥也没有问他陈苗说了什么。
外面天色已晚,华灯初上。
“我问她,坏人欺负她,折磨她,她从此以后不能做个漂亮姑娘,不能做个聪明人了,她一辈子都毁掉了——”钟华开口道:“她后悔不后悔?”
宁馥轻声道:“但她做成了一个好记者。”
钟华笑起来,他依然觉得心头沉重,为这太惨烈的牺牲而痛惜,为自己没有保护好陈苗而自责。但有什么束缚,像失去效力的绳索,正从他的身上慢慢滑落。
他淡淡道:“你和她倒是心有灵犀。”
陈苗答他。
“我不后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