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毕业三年,没人知道宁馥去了哪,在做什么。
这或许已成了永远的谜题。
经常有来自内蒙的特产寄到B城她的家里,按时令,有时候是干菌子、奶豆腐,有的时候是一箱子沙地蜜薯。
徐翠翠还不知道,这些宁馥都没吃上。
她只知道她的小伙伴分配去了很忙的单位,很少回家,因此,每次她都寄最好保存、保存时间最长的吃的。
宁馥的同学们渐渐放弃了打听她的下落,就连始终惦记着想当面将那张没有宁馥的毕业照转交给她的宋真,都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
然而“重逢”就喜欢开这种出其不意的玩笑——三年后的夏天,宋真在061基地的发射场,看见了她阔别已久的同学。
作为朱培青教授在B城航空大学带的最后一个研究生,已经有许多家单位递来了橄榄枝,希望朱培青的高足能到自己这里来。
宋真或许自豪,但并不得意。
——因为她的参照系消失了。
她无数次在梦中惦念,当她坐在图书馆里苦学、在试卷上奋笔疾书的时候,宁馥在干什么呢?
她不相信,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会这样凭空消失,默默无闻。
朱培青问宋真毕业分配的意向。如果回家乡,她可以到当地的大学任教,如果服从分配调动,也可以去七机部第六研究院。
空气力学研究所正缺人,已经催问过很多次了。
宋真一向要强,此刻却突然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朱培青从来不催。他不紧不慢地把宋真的名字加进项目组里。
“你毕业之前,也该去沙子里趟趟。”导师这么说。
当时宋真没意识到“沙子里趟趟”是什么意思——直到她的脚,踩在沙漠深处,那片滚烫的土地上。
这里几乎是与人烟隔绝的神秘之地,绵延数百公里,除了这座“东风航天城”外,再无其他的建筑。白惨惨刺目的阳光下,黄沙漫漫,尘土蔽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高温的炙烤、夜里的严寒,和随时可能袭来的大风沙尘,都可能致命。
“宋真同学,到了。”送她来的士兵介绍道:“朱副总指挥让你先到发射场,那里有人接你,会带你去宿舍。”
这次的发射任务,朱培青任副总指挥。他已经离开了B城航空大学,重新回到了他最渴望的工作岗位上。
宋真依言,跟着士兵走向发射场。
她敏感地觉察出气氛的严肃,比起学校,这里更像是真刀实木仓的战场,随时随地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那士兵见她紧张起来,不由得笑了笑,“你别怕,今天试射肯定能成功的!”
他带宋真一路上了发射看台,大风烈烈,吹得人一头一脸都是沙子,但最前面却站满了人,好几个拿着望远镜。宋真望过去,没有见到导师朱培青的身影。
宋真的心也“砰砰”地跳起来。
虽然正常情况下接待实习人员的人绝对不可能出现在飞行器的发射看台上,更不可能让她一个实习生等在这里,但宋真却已经顾不上思考这些不太合逻辑的地方,她紧握双拳,随着倒计时的声音,屏住了呼吸。
10、9、8、……3、2、1——
点火,发射!
远处,先闪过一阵光,随后才是大地的震颤。
紧接着,那光亮越来越强,几乎令人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即使安全距离已足够远,那巨大的轰鸣声仍然令人心悸。庞然巨物远看如同一柄利剑出鞘,穿空破云!
宋真这是第一实地观看导|弹发射。
发射看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停止呼吸和心跳,在默数着,等待结果出炉。
五分钟。时间凝固了五分钟。
看台前面,有人的手持步话机中传出带着电流“滋滋”声的观测报告。
“——报告指挥,报告指挥,发射成功!重复,发射成功!”
时间解冻了,并在一刹那沸腾!
看台上的人们欢呼起来,乱舞着手中拿着的任何东西,一种快乐的气氛像湍急的河流一样在人群中奔腾穿行,卷起欢笑的浪花。
这些人有的已经年过半百,有的正直中年,有的还很年轻。有男有女,有穿工作服带袖套的,有穿中山装口袋夹钢笔的,有穿军|装带领章的……
但不分年纪、性别、身份,他们都在互相拥抱,击掌,握手,大声祝贺。
这条欢乐的河也席卷了宋真。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咧开嘴,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在笑。
她忽然有点明白,老师为什么要让她先来看发射了。
正自感慨,有人从那欢庆的人群中挤出来,朝她大声喊道:“宋真,走,我带你上食堂吃饭去!”
宋真一愣。
周遭的声音太多太嘈杂,她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只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女人穿一身深蓝色工作服,带着袖套,看样子几乎像个纺织厂女工,腋下却不伦不类地夹着个军用望远镜。
她脸晒得有点发红,脸上带着畅快的笑,一双漂亮眼睛闪闪发光。
宋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还没从导|弹发射一瞬间的震撼中缓过神来,这出其不意的重逢又将她镇住了,直到人家飞快地拉着她的胳膊往楼下走,宋真才喃喃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宁馥?!”
宁馥声音里也带着笑,“你来的正好,赶上了,这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次发射啦。”
她越走越快,一边道:“今天这一发打得好,食堂要加菜,我们得快点,不然要被抢光了!”
宋真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就跟着她跑起来。
宋真反复设想过很多次和宁馥重逢时的开场白,觉得“好久不见”四个字深刻隽永,很合适在老同学握手拥抱以后讲。
但面对宁馥殷勤摆在她面前的一大饭盒红焖羊肉,气氛实在不太适合煽情。
“我和打饭大姐熟,给咱们的都是大块带筋的,快吃,趁热乎!”宁馥递给宋真一个馒头,见她仿佛憋了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老师批了,你在这就和我住一个屋,晚上我们有很多讲话的时间呢。”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吃饭这件事上非常认真。
宋真总算找到一点真实感,也不再纠结迷茫,抄起筷子吃起焖羊肉。
饭吃完,宁馥带她到了宿舍。
她住一人间,临时加了一张床。屋里有个小桌,地上摆了一张凳子两个马扎,两个大衣柜一个装衣服被褥一个装书,塞得满满当当的。
再没有其他地方了。
“条件一般,将就一下。”宁馥跟宋真说:“我们刚来的时候住的都是半地下,夜里阴冷得厉害。”
她把各种生活事项都和宋真讲了,然后道:“下午是保密培训,到这里来都要经过这一课。”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讲了许多话,宋真问:“你见到老师了吗?”
在陌生的环境里,她忍不住想寻求学业和人生上最信赖的导师。她心潮澎湃,面对陌生又熟悉的宁馥,不知该从何讲起。
然后便见宁馥一愣。
宋真突然就意识到,是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老师从来不跟大家提起宁馥,是处于保密守则吧。他们在同一个基地工作,甚至今天老师让宁馥来安排她的实习,宁馥和老师,这三年来,必然是有联系的。
下午的保密培训在基地保卫科。宁馥带着宋真过去的,她正好要到对面的楼里开会,还是穿着她那身深蓝色的工装,换了一副干净套袖。
“在发射场呆久了衣服都不耐穿。”她说。一脸可惜的样子。
宋真盯着她看,过了一会,道:“我以前没有好好了解你。”
宁馥笑着跟她挥挥手,“记得我爱吃红烧排骨就行了!”
宋真目送着她走进对面的标写着“1号”的二层小楼里,自己转身进了对面的楼,保卫科就在这里。
为了防卫星监控,基地的楼房都不高,一般是2-3层,看起来都灰扑扑的。改|革|开|放以后,大城市如B城,已经开始建起了更高的楼房、更宽的马路,但这里,一切似乎还停留在过去,墙上依旧用红漆刷着标语——
“向祖国和人民负责”。
财富带来的一切优渥条件、物质享受,都还没有流向这沙漠深处的砺剑之地。
“这些是严格保密的地区,没有上级许可,不能进入。”
保卫干事给了宋真一张基地局部地图,楼宇全部使用数字代号。
“标红的是绝密区域,擅闯后果自负。”
宋真手指轻轻滑过那标红色的“1号楼”,——那是宁馥开会的地方。
她忍不住问:“什么级别才能进去呢?”
保卫干事看她还是个学生,放缓了一些语气,“你只要在指定区域活动就行了。这里只有基地负责人、项目总指挥和总工程师才有密级进入。”
宋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不是自己从前没有好好了解宁馥,而是她从来没有正确地估计自己。
她的参照系回来了,她才突然发现,她们几乎已经不再同一个测量单位里。
办公室。
朱培青看完数据报告,摘下老花镜。
“新年过后,遥测就可以上了。”
宁馥露出惊喜的神色。
“让我上么,保证完成任务!”她挪着凳子凑近朱培青,“弹头触地少不了人上,遥测我也行的。”
“东风”项目,就要上马了。
朱培青所说的“遥测”,是导|弹飞行试验的眼睛、耳朵,是导|弹各系统和仪器设备在飞行过程中的运作情况的观测和诊断系统。
宁馥馋这个事好久了。
她的支线任务[有志报国,有智报国]当前进度80/100,就差最后一哆嗦了。
这一哆嗦,必须得哆嗦在点上。
朱培青不搭理她,换了个话题,“小宋到你那了?”
宁馥点点头,“安排好了。”
朱培青又道:“你带着她我放心。你别把她带偏了就行。”
宁馥无辜地眨了眨眼,“什么带偏了?”她知道老师没生气,跟朱培青笑,“我不是您最根红苗正、茁壮成长的学生了吗?”
朱培青瞪着她:“别叫她看见你这幅没正行的样子!成天嘻嘻哈哈,看见任务就不要命!”
宁馥耸肩,“我上回吓着您啦?我道歉!”
朱培青抄起桌上的笔筒作势要砸她,宁馥赶紧一溜烟跑了。
老教授干瞪眼,最终还是笑着叹了口气。
早前他以为宁馥身上是有些狂妄骄傲的脾气,哪想到实际是一股子悍勇无畏的疯劲儿呢。宁馥说的上回,就是两个月前的全系统试车,发射出了问题中断,安全系统自动连接开启喷水灭火,发动机都还没停,宁馥就一个人莽上去了。
她亲自去找起火点了。
两个跟着她的勤务兵都没防住她,事后有一个算一个全挨了处分。
起火的原因找着了,宁馥自己也吃了警告。
后来朱培青才知道她遗书早就写好了。
老教授不是不喜欢这股子投入的劲头,可看着学生这么拼,又生怕她年纪轻轻真的拼出个三长两短来。
她也是人家的孩子。也是祖国宝贵的人才资源。
朱培青希望她能成为长明灯,而不是火炬。
晚上回去,宋真很消沉。
宁馥不知她怎么了,逗她道:“我给你唱一段?”
宋真不想袒露自己的心事,——她总觉得在宁馥面前有些羞于启齿,于是便抛开脑海里纷乱的念头,对宁馥应道:“好。”
两个人都已经洗漱上|床了,黑暗中想起宁馥哼曲儿的声音。
是朱培青爱听的那一段豫剧。
宋真忍不住笑了,“你这哪像唱戏啊,你这调子跑到天边去了!”
宁馥有些懊恼,“我学不太会嘛!”
她唱歌很好听的!只是唱戏这事,实在是一门功夫又深又精的活,一时半会学不出个模样来。
宋真问道:“你唱这个干嘛?”
宁馥兴致勃勃,“再过几天就元旦了,今年你也留下过新年,到时候一起参加我们基地的新年联欢呗!这是我准备的节目。”她非常直白:“专门为讨好老师的。”
宋真喷笑,“你这怕不是马屁拍在马蹄子上,朱老师那样的戏迷,能忍得了你玷污他心中的经典名作么?”
宁馥嘴硬,分辨道:“我可是文艺骨干!当年在内蒙当知青的时候,我的新年节目是最叫好的!”
到联欢会那天,宁馥果然还是倔强地选择唱她那荒腔走板的《穆桂英挂帅》。
宋真坐在人群中,就听大伙笑谈,“宁副主任唱歌挺好,怎么这唱戏一开口,好像五音不全似的?”
宋真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
她的参照系已经是弹头室的副主任了。她需要那个已经愈合的伤口来提醒自己,她还有多么长的一段路要追赶。
但这点沉重的心思很快被大家的笑声打散了。
宁馥在台上又是唱腔又是身段的,虽然难听,但不可谓不精彩。
朱培青坐在第一排,哭笑不得地给她鼓了鼓掌,“你还要再努力。”
宁馥在朱培青身边坐下,“您还要多指导。”
“老太君为国把忠尽,她命我挂帅平反臣。
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黎民……”
她坐在那儿还意犹未尽地哼。
朱培青耳朵快穿孔了,“穆桂英五十三,你二十五,不一样。”
宁馥继续:“此一番到在两军阵,我不杀番王贼我不回家门……”
朱培青:“行了。”
“开春遥测飞机,我叫给你留个位置。”
宁馥住嘴了。
她冲朱培青抱拳一拱手,出口还是戏腔:“多谢老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