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宁馥从病房里退出来。
徐翠翠眼巴巴地望着她,“他,他说什么?”
宁馥笑着摊摊手,“什么也没说。有好一堆苹果呢,你待会拿几个吃,别浪费了。”
徐翠翠虽还是不明所以心焦如焚,但只看宁馥脸上的笑,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就稍微松了一松。
宁馥淡淡道:“他应该不会再寻死了。”她略略一顿,唇角勾起个狡黠的弧度,“等他出了院,事情还多着呢。”
“我留的小本子,要他至少教会一半的字,图古力书记是不是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压力灌溉?”
“咱们办的扫盲班,除了你和小军狗蛋几个孩子,还给谁扫了盲?”
“老乡们种红薯还不懂选苗育种,让他给大家讲讲明白。”
徐翠翠恍然大悟道:“对!让他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看他还有没有劲儿去自杀。”她用佩服的目光看着宁馥,道:“还是你厉害,坏的冒油。”
宁馥咂咂嘴。
徐翠翠就笑道:“书记叫崔国富给你捎一筐鸡蛋呢,都是腌好的,你带回去吃。”她也是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干劲满满,挎着宁馥胳膊道:“以后我要是也能上B城去念书,就能给你带各种好吃的了!”
她笃定B城里没有图拉嘎旗这么甜的红薯、这么香的奶皮子!宁馥想着一口吃不上,可得馋坏了!
说完,她小心地看看宁馥的表情。
对于徐翠翠这样嘴硬又要面子的姑娘,能把自己藏在心底的目标和人讲,也是豁出了很大的勇气的。
特别是她一个只念了几年小学的土丫头,说要去大城市念书的时候。
在图拉嘎旗,大伙虽然都知道她学文化特别积极,更是除了知青外少有的几个能读书识字的,但要说起考学深造这种事,无论是老乡还是知青们,谁也不会往徐翠翠身上想。
但她觉得宁馥不会笑话她。
宁馥一点也不跟她客气,“那我要牛肉干,奶皮子,奶豆腐……”
一口气数了好几样,徐翠翠笑得向日葵一样灿烂,一点不觉得烦,也认真道:“没问题、没问题!”
说到牛肉干,徐翠翠才向想起什么一样对宁馥道:“牧仁赤那,你还记得吗?就是你走时骑马送你的那个。”
宁馥在记忆中提取出这个名字,点点头,“记得。”
徐翠翠道:“他去年当兵去了。”她不无遗憾,“整个畜牧排,数他弄得牛肉干最好吃了。”
宁馥倒不在意牛肉干的口味,只有些感慨。
置身于这个世界,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如此鲜活,很多轨迹,却依旧沿着既定的脉络缓缓延展。
但她知道,未来不会有一个被锁在草原深处难产而死的女孩,不会有一个一心挣个“妇女能顶半边天”,却大字不识的徐翠翠,不会有一个很可能在第三次高考后,因为色弱而选择去死的年轻人。
也希望牧仁赤那,这个以河流和狼命名的蒙古族小伙子,能像他的名字一般拥有坚韧的生命力。他必然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不再是一个搅和在高涵、梁慧雪之间,起感情催化作用的工具人。
只盼她微薄之力,能让那些书本里三行两句就简叙一生的人物,能更鲜活地过一生。
或许过于圣母了些。
以往攻略男主搞定反派的时候,宁馥从来没在意过其他纸片人的喜怒悲欢。
可是,现在她要攻略的恋人换成了祖国。
这片土地上的人,善或恶,智或愚,都不是与她无关的简单情节。
她带着[赤子之心]系统进入这个世界,必将把这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出来。
又是两天一夜的行程,当宁馥挎着一筐腌鸡蛋回了学校,就敏锐地觉出气氛不怎么对。
宿舍里人都在,把腌鸡蛋分了一圈,杜鹃这城里孩子一边就着从食堂剩下来的大饼吃鸡蛋,一边对宁馥道:“你爸爸妈妈前两天来了。”
宁馥一愣。
杜鹃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把食物顺下去,道:“好家伙,你爸爸是将军呀!”
宁馥问:“他们为什么过来?”
杜鹃笑道:“你慢慢听我讲哦,你是不知道你走以后的事有多精彩!”
她说到兴头上,两眼闪闪发亮,连吃到一半的鸡蛋也顾不上了,坐直了身子绘声绘色地给宁馥讲了一番“朱教授震怒为爱徒讨说法,宁将军携妻要恶人食苦果”的故事。
原来宁馥叫砸了手的事还是传开了去。
毕竟围观者太多,当时还没排到书的学生们众目睽睽,全看见了她当时受伤的过程和那青紫肿胀惨不忍睹的手。
宁馥是包扎伤处拍拍屁|股就跑内蒙去了,流言却不管当事人在不在场,飞也似地传开了。
这个时候,师生矛盾是一件严重的事。渐渐地,不知怎么就传成了工|农|兵老师恶意针对第一届高考上来的学生。
——不光找茬,甚至还伤人!
学校也极重视,但还没等系里头商量好怎么处理,飞行器专业的大|佬朱培青教授,先在办公室里拍了桌子。
据说,当时连系主任来劝都没劝住,朱教授直接上校党|委告状去了。
又据说,当时朱教授当时痛陈宁馥是他最看重、最爱惜的学生,早已当她是自己的门生,并断言她是国家导|弹事业的栋梁之才,别说是一双手了,从脑子到汗毛都是国家的!
当时的场景没人知道什么模样,不过朱教授的越来越激动的声音是全楼道都有耳闻。
“——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就是护犊子!”
护犊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学校里决不能有这种风气。
刚刚恢复高考,这些从工厂,从知青点,从农村里考出来的孩子,没有哪一个不是将知识捧在心中的!该有的尊重,不该少了他们的,更不能教他们寒了心。
学校调查事因,在场人全都言之凿凿,是图书馆的高老师将小窗口放下,砸中了宁馥的手。而宁馥完全是按照规定排队,没有任何过失行为。
那图书馆的高老师也被教务处喊去,问了半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当天心情不好,外加不小心。
陈芸杜鹃她们却是越想越觉得——她就是故意的!
她们一合计,跟全班的学生就联合起来了。
知识至上,还算不算话?
他们的小核|弹头还没发威,先被剐蹭了,要是影响她将来在试验场上大放光芒,岂不痛悔国家失一栋梁?!
说干就干,给学校写了联名信——图书馆高秀梅老师,请向被你误伤的宁馥,和被你伤害了感情的飞行器设计制造与动力工程实验班同学道歉!
杜鹃说到这儿事骄傲极了,深觉是一场斗争取得了胜利,眼角眉梢都带笑。
——这可是她第一次亲身经历、甚至亲身参与的一见“大事”!
宁馥深吸一口气。
好家伙,这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杜鹃笑道:“你别紧张。后来不是暂时联系不上你,学校就说把这件事也通知你家里,你爸妈就来了嘛。”
“你爸爸妈妈和高秀梅面谈了。说了什么不知道,但她直接被停职了。”她对宁馥道:“她承认了,不是她那天心情不好,也不是她作为工|农|兵老师对我们这届学生有什么意见,她啊,完全就是公报私仇!”
“她那个什么侄子造你的谣,她根本不了解实情原委就对你迁怒!”杜鹃道:“你爸妈肯定是把她戳穿了!”
她又转而感慨道:“班上好多人议论呢,说你虽然是高干家庭,但从来不摆架子,虽然次次考第一,但是一点儿都傲,背后猜你这是‘出淤泥而不染’——”
“不过这次见了你爸妈,才知道你这叫做‘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啊。”
杜鹃说完,一见蛋黄里的油都渗出来了,赶紧抄起筷子把那咸沙沙的蛋黄送进嘴里。
“你等着吧,也就这两天,她要得给你当面道歉呢。”
宁馥莫名有点不敢回家。
她怕她这手一回去就要惹她妈哭上一顿。于是跑到外面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魏玉华接的。
“知道你要问。你爸爸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吗?”她妈轻叹口气,道:“他往那里一坐,不发火也吓人。是那高秀梅自己倒豆子说了,不过就是信了些子虚乌有的事青,把气撒在你身上了。”
“咱们只是讲事实摆道理,停职不是冲你爸爸的将军身份,是冲她携私怨泄私愤,伤了任何一个学生,都是这样的处理。”
私人恩怨,其实是好过挑动工农兵学生和高考学生矛盾的。学校也少不得跟着松一口气。
“你现在就和你爸爸一样,整天就想着什么大局。”魏玉华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我倒宁愿你还任性。你心里头要是委屈,和妈妈说,别憋着忍着。那讨厌的高秀梅跟你道歉,你不想接受就不接受,想骂她就骂她,妈妈给你兜着,你叫砸了手,多疼啊……”
她说着说着自己在电话里哭了。明明在一个城市里,女儿却天天忙于学业,连家都顾不上回,受了欺负也不和家里说……
一股酸涩的滋味从宁馥的鼻腔中蹿起,直逼眼眶。
这种不计因果,毫无保留的爱,实在太过满溢了。
宁馥就算是个狼人,也要忍不住在这比月色还温柔的爱意里破功。
她撒娇道:“我骂她,您不许和爸爸告我的状,说我不顾大局小心眼啊!”
魏玉华破涕为笑:“你从小娇生惯养,我和你爸却从没教过你骂人,你能骂出什么来啊!”听起来还颇为担心宁馥吃亏。
在魏玉华心中,自家闺女骂人的样子,大约与小奶狗强装饿狼差不多。
她哪里知道狼人只有在妈妈面前才是撒娇的小狗勾呢。
不过宁馥没骂高秀梅。
她甚至也接受了高秀梅的道歉。这让对方免于被继续停职。
宁馥只是平淡地对她说:“高涵或许没和您说过,他曾发誓和梁慧雪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自己毁誓动春心,是他朝三暮四。
“他或许没和您说过,他在我父亲面前撒谎,说自己是我的恋人。”
——他自己捏造谎言,是他自私自利贪慕虚荣。
“他或许也没和您说过,是他自己酒后失德,让梁慧雪不得不嫁给他。”
——他自己犯下没脸皮的事,是他私德不修,毫无廉耻之心。
宁馥说的,高秀梅有些知道,有些不清楚,但宁馥话里明明白白的意思还是让她的脸一阵青红。
宁馥道:“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您是做老师的,该多教教高涵的。”
她望着宁馥起身离开,只觉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想起来喝一口水。
却手抖得拿不住水杯。
旁人唤她“高老师”,她便忍不住一个激灵,想起宁馥那平静的语气。
所有的嘲讽都不过是铁一般的事实,重锤般砸在她心上。
从此竟不敢被称老师。
因着手伤,宁馥的金工实习去不了了。
朱培青把她叫到办公室关心了一次,便说暑期安排了另外的实习,要去外地,但目的地未定。叫她回家先说一声,连收拾行李。
宁馥自从知道这老头在学校党|委跳脚大吼“我就是护犊子”后,就有些无法直视,见到他一副严肃严谨的严师风范就忍不住想笑。
朱培青想也知道她次次忍得辛苦,只淡淡道:“去实习不要丢我的脸。”
宁馥生出几分好奇。
不过是实习而已,一帮子学生,每年假期都要来上一回,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何至于这么郑重其事神神秘秘?
直到被系主任送到火车站,宁馥才拿到了自己的车票,才知道了本次“实习”的目的地。
——甘肃,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