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以身许国(21)

chapter21

仙女真的会和狗说话吗?

对于二娃子来说,这个问题如“人为何而存在”、“死的尽头是否是生”般深奥。

大黄蹲坐在洗澡间的门口,一双杏仁样棕黑色的眼睛盯着他。

这让二娃子有点害怕。

他试探道:“大黄,大黄,你……你能听懂我说话不?”

大黄狗无动于衷,似乎正在嘲笑着他的愚蠢。

二娃子将信将疑。

但是他太想拥有一个新玩伴了,这让一向胆小的他第一次决定铤而走险。

他跑进草丛里,撅着屁股找了半天,终于艰难地搬了好几块石头,垒在洗澡间的墙下。

窗户很高,要踩上去才够得着。

小朋友的故事里说了,牛郎偷看了七仙女洗澡,还抱走了其中一个仙女的衣服,这样仙女才会嫁给他!

他不要那个凶巴巴的。他记住了,他的仙女穿的是红色的毛衣,可好看了!

带着一颗狂跳的心,和满心的憧憬,二娃子把一只脚放上石块。

高度紧张下,找到红毛衣的念头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完全忘记了仙女的话。

“——我和他说,叫他在这里守一会儿门,如果有坏人来,先叫三声,然后就咬。大黄已经答应啦。”

“——汪汪汪!”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土黄色的影子旋风般冲向了二娃子!

“我的妈啊!!!”

二娃子根本来不及反应,猛地从自己垒好的石头上摔了下来。

他来不及查看自己是不是把裤子挂坏了,翻身起来就往院子外跑。

他想起来了!

——仙女说过,大黄先叫三声,然后就要咬人了!

人们都说大黄和狼是亲戚,是吃人的!

“娘啊!救命啊!狼要吃我!”

“我不要仙女了!不、不要了!!!”

二娃子边跑边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连路都看不了,脚下却半点不敢停——因为大黄还在他身后追着!

“仙女……我错了……我不做牛郎了……”

二娃子上气不接下气,屁|股蛋子那儿的裤子摔破了,里头蓄的棉花随着他动作边跑边掉。

不远处。

场站排闲着的知青们正和几个老乡们坐在院外头剥玉米。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大喊“仙女……”

梁慧雪“噌”地一下站起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大家过去看看吧……”

坐在一旁的马二婶见怪不怪地道:“诶,估计又是二娃子在犯什么痴病呢,莫理他,过一会儿自己就消停了。”

梁慧雪却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道:“我听着不像啊,二娃子别是被人欺负了,在我们知青的院里头,要是他娘来找事,马二婶你可得帮我们说话。”

想到二娃子他娘的泼妇骂街,众人都觉一阵头痛。

当下,便有几个人放开手中活计,准备跟她去看看。

傻子跌跌撞撞,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奔逃,连方向都顾不上看,埋着头就撞上了一个人。

他本就生的傻大憨粗,再加上狂奔的惯性,直接将人撞倒在地。

大黄顷刻追至,只冲着他狂吠。

傻子把头埋在被他撞倒的人身上,大声哭叫:“我不要仙女了!我不敢了!好大黄,你走吧!”

众人一时惊愕,竟都忘了动作,只有被二娃子撞倒的梁慧雪发出一声尖叫,拼命地推着身上的人。

怎奈二娃子人傻力气大,又是在极度惊恐之下,更是死死抱住梁慧雪不撒手,鸵鸟一样试图把她拱到自己身上去,好挡住大黄的攻击。

大伙这才都反应过来,几个拿路边的树杈子驱赶大黄,几个合力把二娃子和梁慧雪从地上拉起来。

大黄也是神奇,只冲二娃子吠叫片刻,便溜溜达达地小跑着走了。

他们也尝试了把二娃子从梁慧雪的身上“撕”下来,但是未果。

这时候四下里没事做的人都三三两两往过聚了。

这个冬天人闲热闹多,大家都来瞧稀罕。

梁慧雪已经又气又羞地哭了。

然而二娃子比她哭得还厉害。

他已经吓破了胆,勉强认出了梁慧雪,便死死捉住她的手,大叫道:“仙女说这样是做坏事!”

“我不做牛郎了!我不看仙女洗澡了!看了要被大黄咬!”

众人大惊。

反应快的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好家伙。

梁慧雪试图挣脱,慌乱道:“二娃,你在说什么啊!”

二娃子哭道:“不是你叫我去看仙女洗澡吗!你说只要、只要二娃拿走了仙女的红毛衣,仙女就会做二娃的媳妇了!”

红毛衣。

新年联欢还没过去多久,宁馥穿那件红毛衣的模样还停留在大家的脑海里。

人群沉默霎那,顿时又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呸!谁教你做这等下贱事!”

匆忙赶来的二娃子他娘左冲右突挤出人群,嘴里已经尖声骂上了。

她拿一根挑完豆腐剩下的扁担,死命往二娃子身上抽去,“你自己看看自己长什么模样!你什么德行!想娶媳妇也不能做这样没廉耻的事情!你个傻子不懂事,最后叫人们说我刘家缺德带冒烟!”

“你个没脑子的东西,别人什么脏烂臭教给你你也学?!什么牛郎织女,你瞧瞧,狗都知道干这种事不是好玩意!”

什么狗不狗、神仙不神仙的!他是叫人家发现了!

二娃子他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平常整天在屯子里逛荡,除了别人欺负他他从来没欺负过别人,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还被人教的干出这种事来了?!

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二娃子他娘确实愤怒,嘴里骂个没完。

二娃子哭叫着躲扁担,不知道他娘这也是为了占个先手,骂的人也不只有他这个被骗了的傻蛋。

但大家都不傻,大家都明白啊。

看梁慧雪的眼神都变了。

人如白璧皆有瑕。

谁都会嫉妒,贪得,有欲壑。区别在能克制多少。

见不得光的想法谁都有,却不是谁都能付诸行动。

这一步走出去,越走越远,泥足深陷,白玉也就变成了粪坑里的石头。

宁馥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二娃子,我说对了没有?”

二娃子哭叫道:“说对了,说对了!”他惊恐地环顾四周,生怕大黄还埋伏在哪,“我知道错了,你跟大黄说,别叫他咬我啦!”

宁馥弯起唇角,道:“你错在哪?”

二娃子呆愣了一下,“错、错在……”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错在不该想讨仙女做老婆?”

他娘刚刚这样骂他来着。他的德行配不上仙女。

宁馥摇头道:“错在你只知道生米煮成熟饭,却不知道人人都有一颗肉长的心。”她言简意赅道:“假如仙女想回家呢,假如仙女不喜欢你呢?你要将她锁起来吗?”

傻子愣住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牛郎……牛郎当初问过仙女,要不要留下吗?

傻子陷入了人生第二次深入的思考,也没意识到,宁馥的话并不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她的目光对上二娃子他娘|的眼睛。

二娃子他娘悚然一惊,就像突然被定住了身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二娃子他娘也有一个念头掠过心底。

——如果、如果二娃子真看见了女知青洗澡呢?

——如果、如果当时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呢?

——如果、如果门给锁上了呢?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却忍不住片刻想入非非。

对上宁馥的目光,一切无所遁形。

二娃子他娘只觉得这女娃的眼神像一把刺刀,直扎进她心窝子里,热淋淋地刺出血来。

一并,将脏污的,不敢见光的想法,全挑出来,暴晒在太阳下面。

二娃子却突然像想通了一样,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我不要!我喜欢仙女,也想仙女喜欢我,我不要一厢情愿,我也不要把她锁起来,这样她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仙女”已经不再是穿着红毛衣的漂亮姑娘。

仙女是朝他扔石头的小明;是骗他吃猪食的小军;是从来对他不耐烦的爹娘;是比他强壮比他聪明,看不起他的哥哥。

傻子流出热泪。

他也想要大家喜欢他。

宁馥轻轻道:“他们不懂尊重你,是他们不好。你却不能学他们。”

“你是一个人。人心肉长,不能为你自己快活,就去叫其他很多人心痛。”

话不说透,因为傻子不懂。

话不说透,因为这样听的人才懂。

二娃子他娘突然扔下扁担,抱住儿子放声大哭。

这一场风波过去了。二娃子也被他娘拘着上了扫盲班,班上的小孩子们都被书记下了死命令,谁给欺负傻子,谁抽五下手板。

这下,连屯子里平时那些喜欢那二娃子说嘴的大人们也不敢嚼舌头了。

二娃子她妈天天挑着豆腐,腰杆也挺直了,虽然还是嫌弃二娃子脑筋笨口水多,但偶尔也夸夸这个过年二十四的小儿子,终于会写他自己的名字了。

她庆幸自己儿子没真干出什么蠢事来,特地把平常蹭锅底炒菜的一块猪皮悄悄给了村头大黄。

——二娃子他娘虽然不信宁馥是什么“仙女”,但居然信了大黄通灵。

大黄吃着猪皮,二娃子他娘蹲在旁边一个劲地嘀咕,“狗大仙啊,您老刚正不阿,千万别和二娃计较,他日后再犯蠢,您可帮我盯着他,咬上两口也没事,别叫他再被人骗,走了歪门邪道啊!”

二娃子他娘连作三个揖,丝毫不在意大黄的毫无反应。

大黄拿屁|股对着她,吃得满嘴流油。

再后来图拉嘎旗流传起了村口黄狗是哮天犬下凡,专管无量宵小,路见不平一声汪的故事,都是后话了。

图拉嘎旗又迎来了一个大新闻。

有两位知青要结婚了。

高涵喝醉,钻了梁慧雪的被窝。

他对宁馥的感情,是憎恨,又不是憎恨。是渴望,又不是渴望。

他无比明确地知道宁馥有多么美好,同时,他也深深地憎恶着依然渴望这种美好的自己。

他真是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呢?

似乎有许多不该做的事,可脑海里乱作一团,一时想不出任何一件。

他抱着纷乱的念头喝了一宿闷酒,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女知青们的院子里。

第二天木已成舟。

能怎么办呢?结婚吧。反正他们互相喜欢。

知道这事后宁馥还没什么反应,徐翠翠给吓出一身冷汗,一叠声地道:“这狗东西!这狗东西!准是没安好心!他怎么连那个傻子都不如?!”

宁馥淡淡道:“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是应了那句话——”

徐翠翠接上道:“王八瞧绿豆,破锅配烂腕,”她拍掌叫好,“活该他们俩在一块互相恶心人,省的别人再遭了罪!”

宁馥:……

她本来想说命运弄人来着——毕竟这两人本已分手,相看两厌,想不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

不过徐翠翠这样说……也行吧。

人的命运从不是既定的。

而是由他们的每一个选择组成。

高涵和梁慧雪的婚礼很低调,低调到参加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外加一个不情不愿的证婚人。

毕竟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老乡们和知青们都去参加另一件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更重要的事了——

送行。

宁馥终于要回城啦。

大家最近都被扫盲班折腾的够呛,本来清闲猫冬的时候不得不聚在一块盯着小黑板上一个个方块字,实在令人头疼。

但人也不能好赖不分,是吧。

人家宁馥对他们是掏心窝子的好啊!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从村口送到公路上,大伙恋恋不舍地说了好些话,把宁馥的背囊塞满了干货、皮子、奶豆腐等等。

图古力书记终于叫停了打算“十八相送”的队伍。

“行啦行啦,咱们再送就要送到北京了!”他笑着挥一挥手,“走多远,也是从咱们图拉嘎旗飞出去的金凤凰哪!”

“小宁同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宁馥上车,也和大伙挥手,“你们回去吧!我会写信来的!”

大家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车。

村子里的几个小娃撒腿追车,徐翠翠也跟着一起追。

人腿跑不过汽车,两下子就甩在后面了。徐翠翠哇哇大哭。

宁馥轻吸一口气,抑回眼眶中的湿润,正要坐正身子,前面开车的小吴却突然道:“你看,你看,那是谁?!”

她转过头去。

车子开在公路上,两边就是茫茫的草原。

远处,一个身影策马狂飙,遥遥而来。

只身打马过草原,高骏的大马旁跑着一只黄狗。

宁馥将手贴在玻璃窗上,朝他摇了摇,叫他回去。

而牧仁赤那却狠抽一鞭,始终追在公路一侧。

马蹄翻起土块,到底渐渐落在后面,只剩他喊了一句话,在风中传过来——

“——同|志,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