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已经坐在考场上的宁馥并不知道,和她脑回路南辕北辙的父亲已经做了让她考完立刻回城的决定。
宁馥正在写她的最后一道题。此时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这一场是数学。
对于今天坐在考场上的很多人来说,这份卷子并不容易。
他们站在通往命运转折的十字路口上,而这薄薄的一张纸、几道题,就将决定他们今后的命运的方向。
有些人可能只有小学的文化水平,有些人已经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锻炼中忘记了怎么拿笔。
有人埋头奋笔疾书,有人急得满面通红抓耳挠腮,也有人面对一纸天书,无望地枯坐,眼神的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况下,总有人心态崩得突如其来。
比如坐在宁馥旁边的一个考生。
没别的原因,宁馥题答得实在太快了。
——考试最怕的就是坐在学霸旁边,然后卷子有好多页。
光是翻页的声音就能把你那脆弱的神经折腾疯了。
懂的都懂。
但通常情况,常人只是心态焦躁,而不像现在——她旁边一个男知青直接崩溃了。
能不能不要翻了!他怒吼道,整张脸都胀得紫红,脖子上青筋迸出。
这一嗓子炸雷似的,全考场连同监考老师都惊呆了。
他重重的锤了桌子一拳,拳头都砸出血了。
那考生喝嚷完便立刻后悔,脸色愈发难看。
此时监考老师已经走了过来,示意他注意考场纪律。他已经算比较走运了,仅仅是被警告了一次,并没有被赶出考场。
他喘喘着粗气,尽全力让自己平复下来,重新握起笔,手却还在不停的颤抖。
他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宁馥也正在看他。目光交汇,宁馥朝她歉意的笑了一下。
接下来的四十多分钟,宁馥没有翻动一次考卷。
她很安静地坐到了考试结束。
安静到她旁边那个刚刚崩溃过一次的考生都感到诧异,甚至多出了几分愧疚。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考官收卷。
那男生在离开之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道了个歉,“对不起啊,我是我是太紧张了,不是冲你。你最后不翻卷子了,会不会影响到你?”
宁馥笑着摇摇头,挥手对他道了个别,“祝你下场考试顺利!”
这场注定铭刻历史的时间节点的考试才进行到一半,宁馥就已经在考生和监考教师之间出了名。
——她就是那个提前半场答完,靠翻卷子检查就把同场考生给搞崩溃的奇葩!
这还不是最奇葩的事!
在别人崩溃之后,她真的就不翻卷子了,一直坐到考试结束!
——她不觉得这会让人家心态更崩吗?!
下场考理科综合,监考的是个老教授,几年前下放到县里的中学看大门,调回城里重新任教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他打定主意见识见识那位“奇人”。
他踱步经过宁馥身旁。
然后发现,对于这些考生来说几乎是难度最高的理科综合,她竟已早早答完。
这的确少见。
老教授忍不住又经过了一次。
又一次。
再一次。
监考官频频经过,并且每一次经过时,在她身后停留的时间似乎都比别人要长上那么一分钟。
对此,宁馥的心态稳如老狗。
——如果你在无数的快穿世界里经历了霸总的壁咚,反派的凝视,那么来自后脖子的监考老师的视线实在算不上灼人。
她甚至有些贪玩地把所有解都列出来了。
老教授:不是奇人,是个狂人。
如果说卷子里的难题像是给出了一大堆毫无头绪的毛线头,考验的是考生们在两小时的考试时间内将它们重新理成一个个线团,那么这个学生——她是在短短的一小时里织了件毛衣出来!
而这场考试,她也真如传闻中那样,写完卷子只看了一边做确认。
之后就不在翻动了。
考试结束后,老教授还是忍不住叫住宁馥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多检查几遍?”
宁馥道:“频繁的翻卷子,可能会打扰到其他考生。”
老教授:“你知道高考意味着什么吗?不是你为了别人的一点点感受,放弃你自己前途的时候!”
他是惜才的。但他不能相信在重开高考的第一年,第一次考试中,在这个偏远地区的知青中间,会有人将这场考试当做寻常测验一般对待。
不检查,就是一种轻慢。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真不知她是太轻狂还是太善良。
而她只是沉静一笑。
“我知道,谢谢您老师。”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她也不会去做。
老教授摇头叹气。
“对于你自己的前程命运,你太儿戏了。”
宁馥道:“老师,相信我,我将我的前程命运以及这个房间里所有人的前程命运都严肃对待。”
她知道这位上了年纪的监考老师也是好心,因而笑道:“您别担心,只做一次检查,我也考得出个状元来的。”
宁馥觉得还是有必要做个有良心的学霸,顺便嘴上爽一爽。
说实话,她在图拉嘎旗还真没怎么过足这凤霸天的瘾。
吹13的重要法则——不要跟真的不懂行的人吹。
在图拉嘎旗的父老乡亲眼中,宁馥已经是顶了天的聪明了,“大学生”对他们来说更是个天方夜谭般的名词。就算她在五分钟内解决了哥德巴赫猜想,在老乡们眼里也不如五分钟挖一垅地的土豆厉害。
宁馥朝监考老师狡猾又带点小得意地一笑。
反正人家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又装了一回逼,深藏功与名。
中国导弹发射研究第一人朱培清,后来在自传中回忆自己的得意门生。
他写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实在称不上愉快,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作为一个女孩子,她似乎有一种很深的叛逆精神,以至于当时我将她视为一个狂妄,幼稚,只是略有些才华的年轻人。
而在我们因缘际会的重逢后。她让我意识到我最初对她的评判,竟然没有一条是准确的。
她看起来轻狂的游刃有余,实际上是拼尽全力而得来的结果。她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孩,同时也是共和国最坚定最忠诚的战士。她对祖国怀有深沉的,任何人不可替代的爱。
而她也不仅仅是有些天赋而已。
她是个天才。”
这位年轻且传奇的天才科学家与恩师第一次相遇的轶事和她当年的高考试卷都被挖了出来,吸引了无数目光。
令人瞠目结舌的理科满分已经足够让大家震撼亲戚了,而朱培清教授对这位年轻天才的评价,不仅仅在数学和理科综合的试卷上得到印证。
1977年的语文高考作文题目:一,在沸腾的日子里;二,谈青年时代。任选其一作答。
宁馥写的是题一。
她在结尾引用了鲁迅先生的一段话。
“假如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民服务的,最能实现人类幸福的职业,繁重的负担就不会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人民大众牺牲的,我们就不会享受那种可怜的有限的利己的快乐,我们的幸福乃是属于千千万万的人们的。”
关于题二,很多人说,她早已回答过。
——在那封决定放弃回城,决定参加高考,决定将她的惊才绝艳全部先给祖国的家书里。
那个时候她还不到十九岁。
那仿佛是青年人说的大话,她全都做到了。
为她作证的,不仅仅是时光,亦有史册。她的名字,被永远镌刻在国之利刃上。
对国家这个爱人,她是一诺千金的。
才出考场,宁馥就被人重重撞了一下扭头去看,竟然是满脸泪痕的梁慧雪。
女生的神情一看就是悲伤的不能自已,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身后的五十米内一定会有一位马教主式咆哮着追上来,并且大喊“你听我解释!”的男主。
宁馥朝梁慧雪身后望去,正对上一脸深沉的高涵。
但奇怪的是他居然没去追已经冲出好远的梁慧雪。
宁馥不打算管这二位的情感纠葛,又发生了什么意外转折,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找到崔国富和杜清泉,准备直接到县上的汽车站去。
他们的经费预算实在有限,在招待所住着,每天吃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所以众人都打算考试一结束就立刻回图拉嘎旗去(宁馥绕道去了一趟供销社,但烫金梅花包装的那种香皂没有了,哭)。
好不容易挤出人流,高涵已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
在杜清泉警惕的目光和崔国富八卦的眼神中,高涵直接拉住了宁馥。
“小宁同志,能等一下吗,我有话对你说——”
“边走边说。”宁馥干脆道。
然后她甩开高涵的手,径直向前走去。
杜清泉和崔国富跟哼哈二将似的,紧跟在她两旁。
他们都听说过宁馥追求高涵的种种事迹,什么送书啦送糖啦送饼干啦,什么织围巾织手套啦,什么跑到男生宿舍去,叫高涵出来散步啦等等。
但眼下不知为什么,情境颠倒,他们却没有觉得丝毫怪异。
反而看高涵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传说中图拉嘎旗的大才子那股清高的劲儿去哪儿了?
就这样,高涵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宁馥说出他想说的话。
直到几个人都挤上了回图拉嘎旗的汽车,崔国富和杜清泉仍然一左一右护卫着宁馥,高涵被两人有意无意的排挤,坐到了宁馥对面。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宁馥的手上,修长的,细白的,安静地放在膝头。
高涵的心砰砰的跳起来。
这场景与他们到县里来时何其相似。唯一的区别,是来时他还和梁慧雪在一起,而现在……而现在……
“小宁我想好了,我们在一起吧。”
高涵一脸坚定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