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沈渝那双含水带雾,却莫名蕴了几分衅意的眸子,沈沅的面色却异常平静。
沈弘量仍缄默地嚼着饭菜,对沈渝的这番话置若罔闻。
刘氏和沈涵,则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个姐妹的笑话。
沈渝见沈沅没立即回复她,心中难免有些得意,她刚要松开沈沅的手时,却见她竟是用另一只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沈沅的掌心极软。
可沈渝却还是觉得膈应。
她刚想挣开沈沅时,便听见她语气温和地回道:“渝姐儿,瞧你这话说的。我身为长姐,自是希望你过得好,怎么会心理不舒服呢?只是伯爵府那处一直也没个动静,这康平伯打算什么时候娶你入门啊?”
自沈沅和陆谌退了婚后,已经过去了近十日的功夫。
可陆谌的母亲卢氏却同他放出了狠话——
娶不到永安侯府的嫡女,就休想再娶那个失踪过的庶女入门。
沈沅的这番话,算是实打实地戳中了沈渝心中的痛处。
沈渝总觉得,如果沈弘量没有把沈沅从扬州接到京城,那陆谌的母亲卢氏根本就不会拿嫡庶有别的这个借口来搅她和陆谌的婚事。
眼下,陆谌还是没有说通他的母亲。
沈渝的心里也总似悬着一块沉重的石子似的。
思及,沈渝的眸色转冷。
待甩开了沈沅的手后,便语气幽幽地道:“长姐与其担忧我和康平伯的婚事,不如多去忧虑忧虑自己的婚事。你年岁不小了,京中的女子再晚,到十七岁时也都出嫁了。长姐到了年底便该满双十了吧?这个岁数,可不好嫁人呐。”
沈涵一听这话,心中也起了劲儿,便也帮腔道:“是啊长姐,你的这个年岁是真的不小了。不过我听说啊,这英亲王有纳续弦的打算,长姐若是有福气被英亲王看上,能做个王妃也是极好的。”
碧梧听到了“英亲王”这三个字后,看向沈涵的视线便掩了几分憎恶。
她和沈沅刚入京师没多久时,就曾听见到过英亲王的恶名,他不仅鱼肉百姓,还是一个好色之徒。
他的美妾外室数不胜数,令人不齿的癖好还多,年过五旬的他据传,还曾玩死过许多年岁尚小的少女。
沈沅若是嫁给了这样的人,便无异于是在往火坑里跳。
“叮啷——”一声。
未等沈沅开口回话,沈弘量便将食碗放在了八仙桌上,沉声道:“这么一桌子的好菜都堵不住你们几个的嘴,都少说几句罢。”
众人立即噤住了声。
沈弘量没指责不敬长姐的两个女儿半句,心中却也仔细地琢磨起沈涵适才的话来。
英亲王。
沈弘量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沈沅身份摆在这儿,做个继室也够了,到时候他们沈家多了个王妃,倒也是件体面的事。
不过转念一想,沈弘量立即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如今在朝中,陆之昀和英亲王正斗得水深火热。
他虽是工部尚书,他们这些人的内斗也波及不到他的身上来。
可若真要站队,他还是想将注压在内阁首辅的身上。
英亲王看似是个气焰嚣张的,可两方若真的打起来,他可不会是陆之昀的对手。
转瞬便到了乞巧节。
沈渝大前日,便一直差人到沈沅的面前晃,似是一定要让她知道,她要同陆谌在乞巧节这日,一起去逛灯会。
沈沅对这两个人一点都不敢兴趣,原想着这日就歇在院子里,看看闲书打发打发时间。
眼见着日头偏西,乌燕低飞而过,暖黄的余晖也从槛窗外照进了内室。
沈沅正想让碧梧去布菜,荷花厅处的小厮却来了一趟。
那小厮恭敬道:“大姑娘,侯爷让您去一趟,说是有话要同你说。”
沈沅释下手中书卷后,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想。
那日沈涵提起英亲王后,沈沅便觉得,沈弘量似是对此思忖了一番。
故而她简单地敛饬了衣发后,便携着碧梧,心有惴惴地前往了荷花厅处。
刚一进室,沈沅便觉出了沈弘量的气场有些不甚对劲。
“父亲,您……”
沈沅话还未说完,一阵飒飒的阴风便突然刮了过来。
随即,便是响亮而清脆的“啪——”地一声。
沈沅还未反应过来时,那张柔美的芙蓉面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的一个巴掌。
沈弘量虽然没习过武,但下手的力道却是极狠,且不留情面。
再加之沈沅的肌肤细腻柔嫩,登时的功夫,她的右脸上便存了个极大的掌印。
“父亲……”
面颊是火辣辣的疼,沈沅的眼眶里,也蓦地落了好几滴泪水。
她用手捂住了脸颊,不知道沈弘量为何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母亲让你出府打理铺子,是想让你放宽心绪,你也要检点些!别因为觉得自己嫁不出去,就总同一个鳏夫来往频繁。我不管那人是谁,你趁早跟他断掉!这京师跟扬州不同,你在扬州养成的那些毛病赶紧都给我改掉,若沈家的名声被你给毁了,耽误了你妹妹们的婚事,这个责任你该怎么担?”
沈沅的水眸仍在落着泪。
听罢沈弘量的训斥,她的眸色亦由哀转冷。
沈沅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鳏夫?哪来的鳏夫?
会是她和陆之昀见面的事被人看见了吗?
沈沅的嗓音微颤,却强自镇静地同沈弘量解释道:“父亲,我没有去私会鳏夫,会不会是您从哪儿听错了?”
沈弘量眸色冷冷地上下看了沈沅一眼。
说沈沅去见鳏夫的人,是沈渝。
这若要放在平日,沈弘量听到这话,气归气,却不会去打沈沅。
只是今日下朝后,他无意中见到,工部的那几个侍郎和员外同朝中的言官和御史走得近了些。
原本沈沅同康平伯退婚的事,便成为了勋贵世家的谈资。
这也从侧面显露了,永安侯府看似清贵,实际却是个弱势的豪门。
他底下的那几个侍郎都比他年轻,还有才干。
这几年朝中也隐隐有传闻,说是陆之昀早晚要通过吏部尚书高鹤洲,将他从尚书之位上贬下去。
若是沈沅真的私会鳏夫,那些好事的侍郎再到言官那处去参他一本,他在朝中的地位便更岌岌可危了。
故而他在皇宫里,便憋了一肚子的气。
而沈沅正好撞了上来,不免就成为了他撒气的对象。
离开荷花厅前,沈弘量也没对沈沅说过半句安慰的话,只是又训斥她,在外一定要注意检点,不要给他惹是生非。
沈沅回到院子里后,碧梧立即便寻到了刚煮熟的鸡卵,她慌忙为沈沅拨开了蛋壳,随后便为她敷了敷面上的赤红掌印。
沈沅微微侧首,对着镜台照了照泛肿的半张脸蛋,面上并无任何泣态,可是眼泪却还是一滴又一滴地往外淌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沈弘量亲生的了。
碧梧语气微哽道:“姑娘…您受委屈了…是奴婢无用,适才也没有反应过来,否则侯爷的这一巴掌,也落不到您的脸上来…”
沈沅摇了摇首,却没有说话。
碧梧这时又探寻似地问道:“其实适才,公府的人来过,说是…廖哥儿今日嚷着要见您。可您的脸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怎么出去啊?”
沈沅接过了那匀净无疵的鸡卵,边为自己敷着,边回道:“用粉掩一掩吧。”
适才在荷花厅处,她已经弄清,沈弘量并不知道她为陆家的廖哥儿授业的事。
更是不知道,她偶尔还能见到陆之昀的事。
而沈弘量如此,怕是有人在他的面前故意造谣生事。
沈弘量就是这样,总说让她忍让端庄,可沈渝在乞巧节去见陆谌,也是私会外男。
沈弘量不去管沈渝,偏生因为那个子虚乌有的谣言,打了她一个巴掌。
沈沅的脸上有伤,若按她以往的性子,定是会推了见廖哥儿这事的。
可是因为心中有了愤懑,沈沅亦不想在府里待上半刻,便又对碧梧吩咐道:“不用再敷了,帮我涂粉罢。”
沈弘量虽然打了沈沅,却没禁她的足,故而沈沅和碧梧很顺利地便离开了永安侯府。
乞巧节的夜集声色繁华,夹岸的画楼鳞次栉比,绿杨盈堤,笙歌不绝。
可是因着下起了小雨,沈沅的面色便有些难看。
她的肌肤细腻如凝脂,向来是不用敷粉的。
这敷了层厚粉后,面色瞧着反倒是更憔悴了。
而那银镯虽能镇住她的魂魄,却治不了她的心疾。
虽说今日这雨并没有伴着雷声,但是沈沅的心口却一直在悸颤个不停。
但是这种痛苦,是她能够将将忍住的。
陂岸之旁,倚靠着画舫和鼓棚灯窗,夜色低垂,它们连缀着从河道中驶出时,可谓交辉焕彩。
沈沅本以为自己只是会同廖哥儿见上一面,因为前几次她教廖哥儿时,陆之昀公务繁忙,都没有在场。
可她到抵了岸边时,却见到了一个熟悉且高大的背影。
陆之昀正倚槛而望,而江丰却注意到了她和碧梧的到来。
江丰对陆之昀耳语了几句后,陆之昀便从他的手中接过了油纸伞,随即便转身看向了她。
沈沅压根没猜到陆之昀竟是会在这儿,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被打肿的半张脸,下意识地便将手覆在了那仍在泛肿的右颊上。
陆之昀已然走到了她的身前,亦将伞檐低垂了几分,为她遮住了细雨。
男人的眉眼深邃,身上旷远冷冽的松木气息,也拂过了她的发顶。
他垂首看向沈沅时,只低声命道:“把手放下来。”
沈沅怯生生地抬眸,却没有如实照做,只轻声唤道:“大人……”
陆之昀威冷的凤目渐变得犀利,似是一眼便能将她看穿。
他的语气沉了几分,复又问道:“你这脸,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