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有纯陵弟子都忘不了被宋月桃声音笼罩的恐怖。
从温声提醒他们天冷添衣,疲惫时送来甜品叫他们去吃的嗓音,在这一天响遍了整个纯陵十三宗。
在试剑台练剑的,在丹房炼丹的,还有在食舍里悠闲吃午饭的,都被谢无歧这一颗溯回珠的声音震醒,纷纷从室内走到室外,昂头看向这投影在半空中的画面。
他们看着宋月桃褪去那张温婉柔顺的面孔,几乎疯狂地、解气地痛斥他们的师尊和师兄。
原来她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获取他们的信任。
原来她不像小师姐那样管束他们,不是因为她性格温柔体贴,而是他们修炼得是好是坏本就对她无关紧要。
原来他们一直都被宋月桃耍得团团转,在她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将鱼目当珍珠,将珍珠当鱼目的蠢笨之人!
“——无耻叛徒!”
“竟然骗了我们有人,心肠歹毒,应该将她千刀万剐!”
“我们纯陵十三宗待她还不够好吗!是狼心狗肺!”
“从我就觉得这位宋师妹对我们好得有点不正常了,你们偏不信。”
“你么时候说过了?我看宋月桃生辰的时候你送礼物送得最殷勤!”
“你、你胡说!我怎么可能被这种女人蒙蔽——”
泱泱大宗,名列仙门五首的纯陵十三宗。
此刻熙熙攘攘,嘈杂喧闹,仿佛一锅热水里的饺子,各个碰头碰尾,唇枪舌战,想要将自己从宋月桃指的蠢人之列摘干净。
“我早就说过,小师姐管我们是为了我们好,你们非觉得宋月桃更好,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么叫我们觉得她好?我从来也是说小师姐更好的!”
“之宗门大比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你们总说宋月桃运气好,可她自己运气好,与我们何干?反而是小师姐虽然运气不好,但我们跟她一道,有人被她运气差牵连,跟着一起倒霉吗?”
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他们早就在这之就已经看透了相。
谢无歧远远瞧着这些人,只当做是在看一出滑稽的闹剧。
“想让他们看看自己昔日维护宋月桃时的嘴脸,不知道是否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清醒。”
沈黛觉得这样的人不是没有。
只不过清醒又如何?谁会为了她得罪被宗捧在手心里的宋月桃呢?
“不过……这么大的动静,怎么都没人来管啊?”
沈黛环顾四周,只见一群弟子们在底下吵成一片,若是平时,弟子们如此喧闹不务正业,长老们早就怒火冲天的要将他们一个个都送进戒律堂了。
方应许慢悠悠地解释:
“这就要问问你满肚子鬼主的二师兄了。”
谢无歧指尖的灵仍然源源不断地送往那一枚溯回珠中。
溯回珠记录的影像一边放完了,没关系,谢无歧担心有些弟子来晚了还没听清,很贴心地准备从头放一遍。
“因为常山妖僧一事,涉及到诸宗门,更牵扯江临渊的入魔和宋月桃的处置,兹事体大,不只仙门五首,许宗门的重要人物都被重霄君请去了太玄都。”
倚着一颗古松的谢无歧满身倦懒,唇畔含着几分少年玩世不恭的狡黠。
他指尖操控着那一枚珠子,看纯陵十三宗这些仙门弟子被他挑拨玩弄,底下的陆少婴正气急败坏地四处寻找操控溯回珠之人,谢无歧却偏偏故操控着溯回珠在他眼晃悠,看他想抓却抓不到的模样。
“长老不在,撑得住场面的大师兄也不在。”
谢无歧慢条斯理地开口,张扬肆。
“人说纯陵十三宗是怎样的仙门大宗,到头来,也不过是我的掌中玩物而已。”
阳光落在少年冷白色的肌肤上,勾勒出他过于秀美的眉眼,眼尾眉梢的每一笔都像是墨线描摹而成的浓墨重彩。
旁人说得其实没错,谢无歧的确是生了一张勾魂夺魄的风流貌,令人望之心折。
见沈黛看着他久久不言,谢无歧侧头问道:
“怎么不说话?是觉得这个礼物不好?”
沈黛还是没回答。
谢无歧思忖半响,旋即掸掸衣袍,抬脚走向沈黛。
“确实,这样的大好日子,看这群碍眼的东西反而破坏心情,还是回阆风巅吧,师尊和杏姨肯定知道我们回来的消息,应该早就备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我们,走吧——”
谢无歧转身欲走,却被沈黛轻轻拽住了袖子。
“二师兄。”
谢无歧回头道:“怎么?”
“谢谢你。”
他虽然总是一副眼于顶的轻狂模样,但心思却总是比任何人都要细腻。
每一次她试图把那些没必要让旁人知道的小心思藏起来时,他都将想要团成团缩进角落的她提溜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到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把那些发霉的潮湿褶皱一点一点的捋平。
他知道。
她在想么,曾因为么而委屈愤懑,他都知道。
他活得张扬肆,好像没有么能困住他那样,待旁人好的时候,却温柔得不着痕迹,无声无息。
“已经够好了,你和大师兄送我的,不管是么我都觉得很好。”
谢无歧望入她眸中,静静看了一会儿,无奈叹息:
“好吧,原本想送你一本精装版师尊亲笔手仙诀大你的,既然你觉得这个就挺好了,那就来年送你吧。”
沈黛:!!!
谢无歧抬脚走在面,对精装版仙诀大格外感兴趣的沈黛急忙跟在后面。
“其、其其实二师兄你一定要送我这个,我也不是不喜欢的——”
两人走了,方应许回头看了看乱成一锅粥的纯陵十三宗,问:
“谢无歧,你就这么走了?那这烂摊子?”
山巅清风拂过,玄衣银冠的少年微微回首,懒洋洋道:
“就这样。”
“这破地方从待我师妹不好,我不喜欢,让他们自己收场吧。”
日光明晃晃的勾勒着少年桀骜不驯的背影。
沈黛脚步一滞。
心跳有那么一瞬间,骤然失了节拍。
审命台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忙碌过。
会被送到这里来处决的弟子,犯的都不是普通的小错,至少也是残杀同门,里通外敌这样的罪名。
十洲修界平静了百年,被压上审命台的弟子,百年来也不过寥寥数十人,空置年的审命台还鲜有这样一日之内要审判两名弟子的时候。
“纯陵十三宗弟子江临渊,道心不稳,心魔丛生,判天雷三九,命魂钉十枚,剜心鞭五道!”
此言一出,审命台底下围观的弟子们瞬间荡开一片议声。
“往日生出心魔的弟子,也不过就是一剑穿心罢了,现在这样的判决,简直是要人受尽凌虐啊!”
“你知道么?听说这位江师兄的心魔可不一般,修为已至元婴期,哪里那么容易一剑就杀了?”
“不会吧!元婴期!?这不可能啊!从没听过生出心魔还能涨修为的啊!”
“这谁知道呢?元婴期的修为,说不定还能扛过去……”
其他门派议纷纷,唯有纯陵十三宗愁云惨淡。
一个宗门的大师兄心魔缠身,被压上审命台处决,这事放在哪个宗门身上,都是一件击不小的事情。
这样的热闹,阆风巅自然不会错过,谢无歧甚至还让人去买了整整一盒子的蜜饯零食,准备一边吃一边观刑。
“他这一身修为着实奇怪。”
谢无歧问一旁的兰越。
“师尊,你见识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兰越望着被困在神木上,无反抗之的江临渊,神色也有几分困惑:
“师尊也不是么都知道的,我听重霄君言,他虽生心魔,但这心魔又与普通的心魔有不同,没有让他失去识狂性大发,更像是两个识的重叠。”
“重叠?”
“就像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在同一个身体上存在,两个不同时间段的识重叠在一起。”
沈黛听得似懂非懂。
若的理起来,她的重生,其实也是未来的她,与现在的她重叠在一起。
可她却好好的,没有入魔。
谢无歧仿佛在听么奇闻异事,将一颗蜜饯丢进嘴里,缓缓道:
“……还有这么离奇的事吗?”
兰越眼弯弯:
“天下之大,离奇的事情不在少数,你天生不用修炼,为魔的修为可一日千里,这难道不算离奇吗?”
提起这个话题,谢无歧看上去不怎么感兴趣,他面无表情道:
“这不叫离奇,这叫离谱。”
今日主持行刑的是重霄君。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幕,此刻阴云笼罩,云层之中发出隐隐雷鸣,正酝酿着威巨大的天雷。
审命台上的江临渊心如止水,待着他的判决降临。
这二十七道天雷,十枚命魂钉,还有五道剜心鞭,虽然听上去必无疑,但以他的修为,只要凝聚身的修为护着灵脉的最后一缕气息,哪怕皮开肉绽,断骨难续,也还有一口气在。
他在世沦陷于魔族之手的修界挣扎过一遭,比起身边的师尊和同门一个一个从他身边离开,曾经的信仰也接二连三的崩塌,这些身体上的痛苦已经不算么。
天雷灭顶而来时,江临渊正好望着台下的沈黛。
凝聚了天道之的天雷从云层被引入人间,从头顶灌注进他的身体时,江临渊只觉得有一道巨斧从头顶劈开,将他整个人都撕裂拉扯成两半,穿透他的每一根灵脉,似乎连灵魂也要在这样的痛苦下湮灭。
若是能的湮灭,或许反而可以一了百了。
但以江临渊如今元婴期的修为,这二十七道天雷接连落下,却还不足以击碎他护住心脉的那一缕气息。
天雷毫不留情,一道接一道,不人丝毫的喘息之机。
台下众人看着审命台上的惨状,就算没有亲身经历这样的天雷,听着江临渊难以遏制痛苦嘶吼的声音,也仿佛感受到了几分这样令人头皮发麻的痛苦。
沈黛脸色惨白,手指冰凉。
非是心疼江临渊,只是他此刻的模样,让沈黛回想起了她世在青檀陵的那一夜。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她都会回想起自己看到的那片被血雾笼罩的上空。
哭喊到最后,她已经不奢求能有谁来救救她了。
她只是在想,为么是她要遭受这种事情呢?修界沉沦之后,无数人在与魔族交战的战场上,哪怕让她像那样在战场上干脆掉也好,为何连她,也要先受到这样的折磨呢?
沈黛看着远处那些纯陵十三宗的弟子们,有许都不忍看,还有些心软的女弟子,别开脸落下了几滴眼泪。
“我还以为你见了他这模样会心软呢。”
谢无歧瞥见沈黛没么表情的脸,眼弯弯地说道。
“有么可心软的。”沈黛半垂眼眸,“有这么人替他揪心,为他哭,他甚至都不一定会,我心软么?”
被万魔啃噬尸骨无存,和此刻江临渊二十七道天雷灌体,究竟哪一个更痛苦?
沈黛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她看着江临渊遭受着这样的痛苦,好像长久以来束缚她的噩梦,终于平息几分。
谢无歧从说她是菩萨心肠,其实沈黛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她也会有这样隐秘的报复心。
当初是他答应她的。
他会来救她,以她即是害怕,也还是留下来断后。
可他食言了。
沈黛实在是一个心眼的人,没有办法随随轻易放下。
她要的不也不少,她曾经因为他而遭受的苦难,他原封不动地经历一次就好。
第二十七道天雷落下,云层寂静,乌云散去。
江临渊强撑着最后一丝气,从地上挣扎着起身,虽狼狈,但也算有几分骨气。
重霄君拾级而上,站在江临渊面。
“可还清醒?”
对入魔之人的惩戒,必须要在他清醒之时完成。
江临渊每动一下,都感觉浑身每一处都在剧烈疼痛,几乎令人发狂。
他其实可以摇头,至少能自己几分钟的喘息之机。
但江临渊还是克制住了示弱的冲动,咬着牙道:
“……清醒。”
重霄君也不心软,五枚命魂钉祭出,直接贯穿了他最薄弱的灵府之处。
刚受了二十七道天雷,此刻又一口气挨了足足五枚命魂钉,哪怕江临渊志如铁,也被逼得瞬间破防,口中喷出大口鲜血,重重跌到在地。
台下众人见了这惨烈一幕,几乎都有几分动容之色。
“江临渊,你还有五道剜心鞭。”重霄君的声音度响起,沉声问,“你可还清醒?”
“……清……醒……”
这样惨烈的一幕,衡虚仙尊终是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
“纯陵弟子道心不稳,不只是弟子之过,我身为师尊,也有管束不当之罪,剩下这五道剜心鞭,我来替他受——”
众人纷纷讶异地朝衡虚仙尊看去。
衡虚仙尊一向铁面无私,待弟子最为严厉,就算是仙门五首讨如何处决江临渊时,他也为了避嫌而没有出面。
但到了此刻,饶是他严厉冷漠,到底,江临渊也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一个徒弟。
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的面。
重霄君迟疑半响,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看向兰越。
“兰越仙尊,你觉得如何?”
兰越名列仙门五首之外,修为深不可测,如今是仙盟授课的仙尊之一,各家仙宗的长老们见识过兰越的实之后,虽不知其身份究竟是么,但也知道他绝非常人,对他恭敬有加。
以兰越的身份,甚至比重霄君更适合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
然而兰越显然不是大家想象中超凡脱俗,神秘莫测,又公允持重的世外人。
大数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在底线以内护短得没边的师尊。
以他只是思虑了片刻,就对身边的沈黛道:
“你觉得呢?”
纯陵十三宗的弟子们纷纷愕然。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问沈黛的见!?
不过众人反映过来,反而还松了一口气。
问得好问得好,小师姐他们最了解了,虽然看上去严肃又古板,但实际上心软好糊弄,她从最听大师兄的话,和大师兄的关系也最好,到了这种地步,该出的气也出了,怎么也不会将大师兄逼到路——
“我觉得,不行。”
场寂。
衡虚仙尊听到沈黛的答案,也面露震惊之色,忍不住升起几分怒火:
“我知纯陵有愧于你,临渊也有愧于你,他和我都说过,我们会补偿你,到底要怎样做你才会原谅我们,难道你一定要看着你师兄去吗!”
哪怕是谢无歧听了这话,也不免敛了面上。
这话说得可是巧妙,心魔是江临渊自己生出来的,生出心魔就要被处刑,没有被一剑穿心已经有偏私之嫌,现在是衡虚仙尊自己站出来要光明正大的徇私,沈黛只不过说了一句不行,就变成她要害江临渊?
他正要开口替沈黛骂回去,却听沈黛比他更快地答:
“是。”
谢无歧略带讶异地回头看她。
兰越和方应许也为沈黛此刻的坚决而感到不可思议。
“你如果非要问怎么才能原谅你们,很简单,的确是了,我就可以原谅了。”
纯陵众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的沈黛。
眼的这个人,也不是那个面冷心慈的小师姐,也不是那个虽然会责骂他们,但关键时候也会保护他们的小师姐了。
“没有人非要求你们,必须求得我的原谅。”
沈黛对他们的执著还有些不太理解。
“你们就和以一样,对我恨也好,厌恶也好,我都无谓,但是——”
她望着审命台上的江临渊,一字一顿,说得坚决。
“今日你要问我,衡虚仙尊能不能替江临渊挨他剩下的鞭子,我的回答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