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乃兮
影骊不比边塞的烈马。
它被留在京城,自是因它负重有限,至多只能承受一位穿软甲的将军。
而作为季将军爱马,它身上从未戴过双人马鞍。但凡两个人坐上它,只有一种结局——
骑马的两人挤在一起,不得不贴近。马每一次的颠簸对于两人胯前后都是折磨。在骑三里路不到,马累趴跪下,吐舌也不乐意动弹。
到时候公主府尚且没到,两人一马半路被百姓围观。
季靖云扯过边上的红鬃马。让空着没人坐的红鬃马入一下异想天开公主的眼。
姜晏乔看看红鬃马,再看看影骊。两者毛发油光发亮,通体丝滑。前者偏红,后者偏黑。
她想到谢南川骑过前者,当然是更喜欢影骊。沿途张扬却徒有其表的红,在她眼里早比不过矜贵的黑。
姜晏乔:“将军——”
她拖长调子,满是不情愿。
季靖云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公主身侧。他伸出胳膊拍了拍胳膊,示意公主踩着他胳膊上红鬃马。
马高大,对男子而言正好,对女子而言,不管是影骊还是红鬃马,马鞍踩脚都颇高。
越是傲气的马,越是不屑于向人类屈从。两匹马都不是会弯曲膝盖让人方便上马的性子。
姜晏乔戴着头冠,没法轻易低头。她微微垂下眼,将看不出神色的将军收入眼内。
季将军穿着明甲半蹲着。在她面前哪怕蹲着,也依旧傲骨直立,又带着对她的纵容。
像是猛虎低下头颅一般。
她在宫里受宠。那些个太监侍卫也能像将军一样低下身子,为她这般。因为她是公主,是帝王掌心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
季将军或许是和他们一样,看在她是公主的份上。
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性子一次次都不曾变化。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又一如既往在冷漠中展露着心性。
如同巍峨山巅覆盖着皑皑白雪,偏生私藏着汩汩而出的温泉眼。
只是这温泉不是为她姜晏乔而生。他孑然一人,领命执行任务,与公主有关,与她姜晏乔无关。他们之间这么多年唯一的交汇,便只有如今日复一日的新婚日。
她的死亡之日。
可笑。恨她死的人,是因她是公主。望她活的人,也因她是公主,且心思难测。
她父皇母后以及兄长们和知潼,才算是窥见了公主头衔之下的她。
将军一次次重来,哪怕窥见一眼头衔之下的她,下回也忘了。
大抵是抓到了两种死法的杀手们,她稍稍放松了一些。
姜晏乔没有踩到将军胳膊上。她跟着蹲下,和将军凑在一起:“既然将军不乐意与我同骑。那将军身上的竹哨,给我吧。”
季靖云不吭声不变动作,直视着姜晏乔。
姜晏乔用手托起沉重的头,对着将军视线。如果这一次,是她唯一活下来的一次。她不希望只有自己记得的那一次,她得到过竹哨。
她希望她和半日师傅之间有个凭证:“将军,竹哨给我吧。”
季靖云顿了顿,还是从身上取出竹哨,递给公主。
乌拉藏在将军手中,显得格外小巧。掌心摊开,姜晏乔发现季将军手上除了老茧,还有无数细碎的伤痕。
哪怕宫里干活再怎么粗劣的太监宫女,也没几个人会在如此年轻时拥有这样的手。
姜晏乔从手中接过竹哨,莫名问了一声:“边塞苦寒?”
她听说过,在旁人的字句中怜惜过,还第一次从一只手窥见过。
季靖云没回答,似乎是认为这话不需要对她一个公主说。
姜晏乔站起身来:“将军,若我今日无碍,劳您去寻一副轻便的软甲。公主府里华贵之物多,偏生没有这个。”
她将竹哨戴到脖子上,去爬红鬃马。
她腿脚轻便,脚能轻易够到踩脚。可她头上冠太沉,以至于她一跃无法上马。
知潼上前想要扶一把,而将军的动作更快。他起身几乎是拽了一把公主,直接将人送上马背。
姜晏乔身子一轻,人已落到马上。刚红裙翻滚,人腾飞一般,像鸟脱离了牢笼,学会了飞。
武将的飞檐走壁,想来是这种感觉。
姜晏乔眼眸一亮:“将军,以后我可以去寻你学武吗?左右公主府和将军府近。”
季靖云:“我常年在军营中。”基本不回府。
姜晏乔无法总去军营。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会扰了将士操练。
她只说:“总会回的。”
她一个招式能练很久。那么久的时间里,他总会回的。她麻烦将军多了,以后便熟了。
死多了,那些琴棋书画都变得无趣起来,那些身外之物多成了累赘。
像头冠,与软甲一样沉重,生死之间却护不上自己一点。
剑要学,轻功也能学。打不过就跑。
“将军,我要是今日开始学轻功……”她的话还没彻底说完,季将军已利落翻身上马,领头前去带路。
季将军竟无视她,还和谭公公颔首示意。
知潼见将军忽视公主,替姜晏乔挽尊:“公主若是想学轻功,我可去问问哪位大人在京中有空闲,且轻功最好。”
能当将军的人,擅的是统兵,而非武学。向将军学,未必最好。
姜晏乔夹了马腹:“知潼,你与谭公公去坐个轿,省得累了脚。”
她来到将军身边,只觉得自己刚才实在太给将军颜面了。
死了睡十二时辰,活着睡六个时辰。她现在半死之人,及时行乐怎么了?
“我和将军并排走。”姜晏乔安抚摸了摸马,“还从未这样见京城百姓。”
季靖云终说出两个字:“不妥。”
“哪里不妥。”姜晏乔头上的簪子少了一根,头发都稍松了松。她手抬起扶了扶头冠,笑起来,“驸马坐轿,我骑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以算不妥的?”
本想上前劝说的谭公公,诡异被说服了。
谭公公脚步停下,笑着改口:“殿下说得是。启程吧。”
队列重新开始动起来。
将军的意见已然不重要。
驸马刺杀更恍若成小小不重要的事,被隐在这队伍最奢华的轿子中。
姜晏乔骑在马上出宫,顺着侍卫开的道来到路上,才发现马上看到的景色,和轿子里浑然不同。
她如骑马逛街一样,和周围人晃悠晃悠手,又带上了十八万个问题:“这小推车一样的摊子,上面摆了好些碗,卖的是什么?”
摊子的挂布被收拢,小推车被挤在屋檐下。摊主看热闹,半点不在意自己生意做不成。
他一听到自己被问到,兴高采烈吼着:“殿下!馄饨!馄饨!”
姜晏乔恍然。这道上没有个桌椅,还能卖馄饨!竟不是坐在家里吃的!
她又见了一个小摊子,瞧着差不多。但摊子上挂了一堆的竹筐,竹筐里全是瓜果。
她:“瓜果切开卖的么?”
有百姓闻言,忙大声解释:“她卖的冰和糖水!水果放上头吃!说宫里娘娘都这么吃!十文钱一碗!”
姜晏乔反应过来。宫里吃冰方便。母后和她都爱在天热的时候吃点。他们用的是专门的冰盒,上面覆些瓜果,增添些味道。
竟然只要十文钱?她在宫里都没怎么见过铜板。
先前在轿子中,视野受限。有侍卫挡着,她哪能看得到没有侍卫高的摊位。
现在不同,看见得更多了。
姜晏乔想吃,又因被下毒多次,不太想进食。她和人约定:“那我下回来尝尝。”
这下好了,百姓沸腾起来,连连应答。
说着说着,姜晏乔的马已靠近道边,笑盈盈恨不得混入百姓堆里去。
季将军看不入眼,骑马过去将公主的红鬃马牵回来。
红鬃马明明也是烈马,在将军手里听话得不行。
姜晏乔扭头:“将军怎么管起我来了。”
话正说着,先前一次的月季从空中丢了过来。花落到姜晏乔和季将军之间,季靖云的刀险些抽开。
姜晏乔猝不及防见花坠下,又见季将军敏锐要拔刀,蓦然笑出声。
这样掷花不比花瓣落叶,没有一丁点美感。落到地上被马踩踏,被人碾压,很快会变更丑陋。
可心意藏在其中,聪明人是能看见的。
姜晏乔转回去:“别丢。这是你的营生,我让人来买些。”
如此一来,又是惹来一阵叫好。
有御前谭公公在,已差人去买了花。
花篮子整个被买下。检验查过后递到姜晏乔手边。姜晏乔取出了一朵盛开的花,又骑马挤到季将军身边。
两马并骑,影骊和红鬃马互相喷气。
姜晏乔知道季将军后退步练得不错。她将花戴向季将军耳上:“这是公主的命令,戴着,季将军。”
这朵她戴过。
她如此笑着,靠近轻声说着:“我信不过谭公公。回到府上,劳烦将军了。”
自小到大,云嬷嬷要是想杀她,多的是机会和理由,没必要特意在今日。
云嬷嬷必是领命。
她在宫中多年,与宫中很多人关系匪浅。在宫中,能让云嬷嬷领命的人,当真不算多。
“将军啊。”姜晏乔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本就可骄纵,要将军多担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