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一生两世(中)
女王,要死了?
唐娜愣了好一阵子,身体一动不动,就像是雕塑一般,就那样呆呆的盯着自家王上看。
一开始女王还陪着她两相对望,配合地维持住悲伤气氛,但是时间久了,就有些撑不住,开始伸出手去摸书,想要一边看一边等。
结果她刚一动,唐娜就回过神来。
“嗖”地起身,大步冲到了榻前。
许是因为动作太急,袖口都飘了起来,硬生生带起了一阵风。
女王吓了一跳,急忙将书册放回去,身子也坐直了些,随时准备着万一这人刹不住车跌过来,她好扶住对方。
而唐娜并不准备碰她,恰恰相反,一切都显得尤其小心。
她在榻前蹲了下来,指尖颤抖得捧住了女王的双手,嘴唇嗡动,却说不出话,没多久,脸上就是冰凉一片。
算起来,唐娜甚少落泪。
以前是班奎的侍卫长,又有王室血脉,基本上没人敢给她气受,而本身的脾气也是个直率爽利的,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做不出那种感伤模样,当真是个流血不流泪的脾性。
后来做了齐国太子妃,再到齐国王后,看上去是联姻,其实是嫁给爱情,后宫只她一个,夫君温柔知礼,儿女活泼孝顺,她更是没有烦心事儿。
曾经,唐娜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流眼泪了。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只不过是没有碰到伤心事罢了,真的遇上,这泪水怕是比谁都多。
女王也没想到对方哭得这样凶,沉默片刻,便捧住了她的脸,另一只手拿着手帕给她轻轻擦拭,嘴里轻声道:“莫哭了,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
唐娜眨眨眼睛,瞧着自家王上鲜活的脸,下一秒却是眼圈更红,一双碧绿眸子就像是被扔进水里的绿宝石,通透又可怜。
女王愈发无奈,轻声道:“早知道就不同你讲了,我现在说自己还有治愈的可能还来得及吗?”
唐娜轻轻摇头,抽噎着低下了头。
换成旁人,或许仍会怀揣希望,期待奇迹发生。
可是唐娜与女王一起长大,对彼此的性格也是了如指掌。
说是快死了,便是没救了,连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唐娜握着女王的指尖,突然惊觉,这人的手竟是如此凉。
哪怕穿着裘衣,烧着地暖,依然温不热身子。
明明是如花面貌,却好似已经油尽灯枯。
唐娜又想哭了。
可是这一次,她忍住了,用力的擦了两下眼睛,然后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要不要再让我带来的太医看看?”
女王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我去看过,隐姓埋名,用了一年时间遍访名医,结果都是一样的。”
“治不得?”
“治不得。”
唐娜缩紧手指,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而女王见已经把窗户纸捅破,索性把事情跟她说个清楚:“这病大抵是遗传的,过往王族或早或晚都会出现脏器疼痛,有些是心,有些是胃,不一而足。”
唐娜哑着嗓子:“可是从未听说有因此丧命的啊。”
女王笑了笑,声音轻飘飘的:“那是因为以前的班奎闭塞,内外不同,医术也不发达,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声音微顿,“加上,王族的职责之一就是平息天怒,所以大概也没什么机会等到顺利病死那天吧。”
平息……天怒?
唐娜微愣,然后就想起了在仙人刚到班奎岛的那天,从火堆旁边救出了自家王上。
而那时候就是因为整个班奎都觉得,黑水是天降神罚,所以女王为了平息天怒,就选择架起高台,点燃火堆,准备生祭了自己。
如今看来,那时候的想法简直愚昧极了,可是从女王|毅然决然的态度上看便知道,班奎过往的君王都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为了国家和子民舍掉命去。
女王显然也回忆起了往事,笑道:“与我而言,既然我受了百姓奉养,锦衣玉食,那有些事情就是我应尽的责任,没什么好挑剔的。只能说运气不错,得了仙人庇佑,倒也是让我能等到今时今日,不然怕是永远不知王族的血脉到底有何种病症。”
唐娜面露心疼,不知如何作答。
女王见她不言,以为她在担心自身,便宽慰道:“你且放心,这病只遗传嫡系,你或者其他王室总归是无事的,必能长命百岁。”
唐娜却看着她道:“如果琅云仙境还在就好了,我可以去求求他们,让王上能康健,哪怕用我的寿数去换也好。”
女王却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温声道:“莫说仙人不管这些事,就算他们在,你真的求了,他们怕也只是告诉你不要封建迷信。”
唐娜:……确实如此。
许是因为哭了一场,她的心情平复很多。
就算唐娜执意让自己带来的太医来看,得知确实时日无多的时候,她也没有像是之前那样崩溃。
原本就是个爽利脾气,现在既然木已成舟,索性就接受现实。
唐娜便派人去给齐国国君送信,说自己要在班奎多留一阵,然后就整天跟在女王身边,同吃同住,出门也是同驾马车。
倒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她还是那个班奎侍卫长,每天总和自家王上形影不离。
女王则是觉得她作为齐国王后,总不好一直留在“娘家”,无奈唐娜坚持,女王也就随她去了,后来也乐得和唐娜在一处说话。
只一点不好,那便是躲不过吃药这关。
女王裹着披风,即使面容苍白却依然遮挡不住容貌姣好。
她看着唐娜手上的药碗,紧抿嘴唇,有着明显的抗拒。
唐娜则是拿出了哄孩子的耐心道:“今天就这一碗了,王上乖,捏着鼻子一昂脖子就喝进去了。”
女王拧着眉,低声道:“吃药片不行吗?”
唐娜温声细语:“王上说得对,我差点忘了,”然后她去倒了五六个药片在手上,有白的有粉的,还有胶囊,一并递过去,“就着药汤一起喝了。”
女王:……
早知道就不提醒你了。
见逃不过去,女王药片一塞,药汤一灌,根本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硬给喝了下去。
唐娜则是在把碗拿开的同时,往女王嘴里塞了块糖。
弥漫开的水果甜香略略冲散了口中苦味,但已经被苦麻了的舌头硬是从本该甜的糖块里尝出了些怪味道。
想要吐出来,但是看着唐娜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女王到底还是把糖含住了。
粉腮被顶得鼓起来一块,嘴唇紧抿着。
总是果决庄重的女王陛下此刻看上去莫名惹人疼。
而她低头摸肚子的时候,唐娜急忙撂下了手上的东西,走过去问道:“王上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女王的指尖在衣服上紧了紧,深吸一口气,咽下了喉咙里的血腥气。
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语气很是委屈:“这药越吃越多,我现在明明没吃饭,却觉得已经饱了。”
唐娜见她这样委屈巴巴,有些想笑。
可是听了她的话,又是止不住的心疼。
偏偏还说不出安慰的话。
彼此都清楚,女王已经命不久矣,既然如此清醒就没有必要编善意的谎言了。
于是,唐娜抱了她一下,同时昂起头,迅速眨眼,散掉了眼中的淡淡水汽。
在看向自家王上时,她已经恢复了笑容满面:“今天可要继续读书?”
说着,就准备去取书册来。
没想到,往常总是抱着那几本书不撒手的女王却摇摇头,轻声道:“今天太阳不错,我想出去走走。”
“王上要去何处?”
“到城里瞧瞧吧,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我的子民和我的国家了。”
唐娜承认,自己心里是很不愿意让女王出门的。
如今已经入了深秋,天气寒凉,怎么看都不适合病人。
可她同样知道,女王似乎好说话,但这个人一旦想要做一件事,便不会轻易更改。
刚刚能哄她喝药,是因为女王自己也知道这碗药必须喝,劝一劝也就听了。
而现在她要出门巡视,这是身为君王应有的权利,也是义务和职责,唐娜没有理由阻止。
于是她只是皱紧眉头,却并没有说别的,快步去取了衣裳来。
秋衣秋裤,毛衣毛裤,皮衣皮裤,裘衣斗篷。
这些东西尽数被搬了出来,堆在榻上。
旁边还摆着各种帽子和围巾,看上去数量惊人。
就连女王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多衣裳,一时间都有些被吓到了。
看到唐娜还想翻找,女王急忙道:“难道想把这些都穿在我身上吗?”
唐娜动作微顿,转过身道:“我怕你冷到。”
女王无奈:“可这些真的穿了,且不说会不会被裹成球儿,单单说重量,亲爱的唐娜,你不会想要压坏我的对吧?”
唐娜闻言,脸上微红,不自觉地想了想变成球儿的自家女王……
嗯,人生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最后女王依然是寻常衣裳,就是外面裹了一件厚重的裘衣。
她想要弄个更薄点的,无奈唐娜看着她的那个眼神太过恳切,似乎只要自己摇头,对方就要哭出来。
无法,女王还是微微抬起脖子,让她给自己系带,嘴里嘟囔:“其实我不觉得冷。”
唐娜笑着看她,满脸写着不信。
女王便没有再说。
其实她真的不冷,连她自己都觉得稀罕。
分明往日里燃着地暖都会觉得冰冷刺骨……
女王的表情突然顿住了。
她的瞳孔微微动了动,然后就拉住了唐娜:“我要取个东西。”
“王上你说,我去拿。”
“你拿不出来的。”
说着,女王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博物架前。
这般动作引得唐娜一阵惊讶,要知道,女王病重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卧床,浑身无力,走起路来都很费劲。
难得看到如此有力的模样。
而就在她愣神时,女王已经打开了博物架上的机关。
很快,后面的墙壁上出现了个暗格。
很小的一个,大小只能容下一个不大的盒子。
但对女王来说,已经够了。
她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拂过了个密封好的笔记本。
黑色的封皮,也没有用什么名贵的原材料,看上去平平无奇。
可这个本子里记载的东西却帮助班奎平稳过度,飞速发展,并且推了一把农业和武器制造,让班奎到现在依然可以安享太平。
而这个本子的侧面,写着两个字。
纪良。
女王的指尖碰了碰,很快就收了回来。
随后,她将下面的锦盒取出,打开来,里面躺着一个小瓶子。
这个东西唐娜认识,听闻是一位仙人留下的,味道奇香,到现在这片大陆都无人能仿造出来。
寻常时候,女王都是很宝贝的,从来都妥帖放好,甚至加了好几层密封,生怕里面的东西挥发光了。
但现在,她竟然拧开瓶盖,在手腕和耳后点了好几下。
就连唐娜都能闻到那股悠然中带了些清爽的香味。
她有些惊讶:“王上怎么舍得用?”
女王笑了笑,轻声道:“此物原本就是防蚊虫用的,我病了这许多日子,难得出趟门,总要防范多些才好,”声音顿了顿,她放轻了声音,“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用,还真有些舍不得。”
唐娜鼻子一酸,可依然带着笑:“看你说的,如果喜欢,今天晚上弄一些在床帐上,做梦都能梦到满室花香。”
女王笑笑,却没回应,只管将瓶子重新安放好,塞回暗格,将一切恢复原样后,盯着看了几眼,便决然转身道:“我们走吧。”
唐娜紧跟上:“王上,要不要轮椅?我让人准备了。”
女王轻轻摇头:“今天太阳好,我想走走。”
唐娜见她兴致高,也就没说什么,悄声让人将轮椅带着跟在后面,然后就陪着女王一道朝着王宫外走去。
如今的班奎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街道繁华,楼阁林立。
虽然没有太多高的建筑,可是火车汽车都是齐备的。
特别是工厂的建造方面,更是一座接一座,越靠近黑水的地方工厂越多。
不过,班奎最为人称道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们的财富。
城中的房屋,是国家出钱盖得。
大片的广场,是国家出资建设。
而城中那些花园景观,每每都让懂行的人无比惊叹,要知道,里面的花卉植物都不便宜,但班奎却能做到常见常新,就是为了能给城市增添鲜亮,就可以花费流水的金银。
谁看谁都得说一句好家伙。
女王显然也很喜欢城中的基础建设,她一边走一边说:“真是漂亮,之前仙人说的果然是真的。”
唐娜正轻轻扶着她,闻言便好奇问道:“仙人说的哪句?”
女王笑道:“班奎必须要好好学数学,不然以后,总有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的时候。”
唐娜也想到了此事,不由得跟着笑起来,然后便感慨道:“仙人说的总是对的,他们老说自己不懂预言,可我看那是仙人们谦虚,他们分明会得很。”
女王则是看着眼前的一片欣欣向荣,心情大好。
而她虽穿着裘衣,带着兜帽,遮挡住了脸面,但是身边跟着唐娜,身后则是侍卫长赤兀,任谁都猜得出她的身份。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但没有谁会上来打扰。
女王所到之处,班奎人或远或近地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安静又恭敬。
这是班奎人对于他们的女王发自内心的崇敬和尊重,女王将这一生都贡献给了王座,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她的子民。
但这些满心爱戴的班奎人并不知道,他们的王上已经病入膏肓。
而女王也没想过要告诉他们。
她停了下来,思索片刻,伸手摘掉了兜帽。
虽然面色苍白,但是她依然是极好看的。
许是上天对女王的眷顾,哪怕病了,也是病美人。
嘴唇用了口脂,脸上用了胭脂,而现在的气色比起前些日子要好上许多,笑起来时竟是越发美丽动人。
随后,女王就对着班奎人们招了招手,嘴角带着温柔的笑。
众人立刻躬下身子,只有这样才能忍住尖叫惊呼的冲动。
只留下一句:“王上福安!”
女王笑着看他们,缓缓开口:“是班奎福安。”
听了这话的民众立刻改口。
一时间,“班奎福安”的欢呼响彻云霄。
而看着这一幕的唐娜却觉得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烫。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泪水竟是这样多。
到底忍着了,一直到女王重新戴好兜帽,走到了无人处,唐娜才抽泣两声。
女王拍拍她的手:“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我看你这些天把以前攒着的眼泪都流完了吧。”
唐娜抽抽鼻子,声音里都带了水汽:“要是王上好好的,我也不想哭。”
女王笑着看她,轻声道:“那你还是哭吧,只是答应我,泪水在我这里就算流光了,以后不要再哭了,要好好过生活,我会保佑你的。”
没想到,唐娜听了这话,却哭的更凶。
也是因为泪眼婆娑,让她有些看不清道路。
等好不容易止住了,便发觉已经走到了一处棚屋。
这是之前唐娜就来过的棚屋。
旁边有农田,还有兰花花圃。
见女王要往里面走,唐娜拦了一下:“天冷了,要不还是不要去了。”
女王声音轻轻:“我想去。”
唐娜一下子就软了心,扶着她走了进去。
里面的一切都很干净,想来是每天都有人精心打理。
除了桌椅,便是一个竹制躺椅了。
女王坐了上去,身子放松,舒服的舒了口气。
唐娜则是搬了个杌子坐在旁边,小心的选着角度,给女王挡着风,嘴里道:“刚刚你摘下兜帽是为了与民同乐,我不好说什么,可现在总要细心些,不然回去又要咳嗽的。”
女王则是笑着,脸上泛着红晕,似乎很是高兴:“能看看国泰民安,就比什么药都管用。”
听了这话,唐娜一脸无奈:“是是是,我惯是知道你的,那时候年纪小,姑娘家都喜欢花喜欢粉,偏就你,喜欢看地图,喜欢看折子,我瞧着你把工作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女王毫不示弱:“你不也是?我好歹还会做女红,你就天天抱着剑,追着那些男侍卫要找人家打架,硬生生一路打到了侍卫长的位置,不知道多少郎君被你揪掉了胡子。”
唐娜声音一顿,然后嘟囔着:“被人听到的话,又是一笔笔的黑历史,我们这算不算互相伤害?”
女王低笑道:“放心吧,哪怕史官知道,也只会写我勤于政务,写你少年英才。”
唐娜:……
果然,耍笔杆子的人才是最厉害的。
泥炉上的水烧开了,唐娜拎过来沏了盏茶,嘴里则是问道:“其实我以前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选了那么久的夫婿都没选定?”
女王握着温热杯盏,并没有喝,只是暖手,然后轻声回道:“一来是我知道了身上的病,不想要拖累个好男儿当鳏夫,二来是我发现我还是不合适有子嗣。”
“因为病吗?”
“倒也不是,医学在发展,之前齐国的谭家全家目翳,现在不也是能治了么,我只是有件事情要做,这件事有可能会动摇王室根基,而我命不久矣,没有办法培养出一个英明君主,既然如此索性放弃,择能者居之才是为国为民。”
唐娜相信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因为这人一直都是把家国天下摆在最前面的。
但就在这时,女王又道:“当然,还因为我不想凑合了。”
唐娜微愣。
女王笑着看她:“其实之前我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
“我把联姻产子当成了工具,当成了生意,说起来或许容易,但是做起来,确实是太难了。”
“是因为王上心里有人了吗?”
女王的眼睛微微睁大。
唐娜则是柔声道:“你以前不喜欢兰花,不喜欢棚屋,也不喜欢任何没有效率的事情,可你现在会选择这些,想来便是情之所至。”
女王久久没有回答。
这让唐娜有些忐忑起来:“是不是我让王上不高兴了?”
女王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摇头,轻声道:“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情。”
“王上想到了什么?”
“我确实是心悦一人,但是从头到尾,我做的所有选择,都与那人无关,甚至都没有想过他。”
在女王心中,任何事情都是有顺序的。
国家安全,国家发展,国家繁荣。
想要做到这些,要考虑农业工业,还有商贸军事,可以说这些把她的人生都塞满了。
女王轻笑,叹道:“我有时候连自己都想不起来,更何况是想他呢。所以你瞧,我还是和当年一样,连自己都能算计进去,感情于我而言就是奢侈品,可望不可即。”
当年,她因为舍不掉自己还脆弱的国家,所以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目送纪良离开。
现在,她还是那个她,考虑了一切,就是没想过自己。
作为君王,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优秀。
可作为寻常人……好吧,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寻常,大概一般人的活法从根上就不合适她。
唐娜握着女王的手宽慰道:“各有各的活法,王上已经做到了最好,所有班奎人都会感念你的。”
女王依然笑着道:“事实上,我不觉得伤心,这是真的,我没吃过爱情的甜,也没感觉过苦,所以我不在意,只是有点可惜,当初我要是能胆大一些,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然后再挥手作别就好了。”
唐娜轻声:“王上可以找他来说啊。”
女王摇头:“找不来了,他不在了。”
唐娜以为那人死了,不由得面露唏嘘。
殊不知女王说的是琅云人,那些人离开的那样干脆,连点念想都没给人留。
而女王倒也没有多伤心,轻声道:“罢了,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现在我对得起后世,也对得起前人,已是圆满。”
随后,她就深吸了一口气。
唐娜见状,忙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女王用手摁了摁胸口,闭着眼睛呆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唐娜,我的兰花香包落在了殿里,没有拿出来,你去帮我取一下好不好?”
唐娜有些担心:“可现在天冷了,这棚子四处漏风,你一个人在此处能行吗?”
女王笑道:“我只是病了,又不是小孩子,冷热还是知道的,而且这地方看着寻常,但该有的采暖都是有的,更何况,”她摸了摸身上的裘衣,“你都把我裹成熊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寒凉的。”
唐娜似乎被说服了。
她将暖炉塞在女王手上,又给她紧了紧裘衣的领子,轻声道:“我快去快回,王上先歇歇吧。”然后就裹好披风快步离开。
就在她刚走不就,女王就用力捂住了嘴巴。
手指摁在脸上,直到指尖发白,这才忍住了咳嗽。
可是涌上来的血气却是忍不住的。
当赤兀察觉到不对快步进门时,看到的就是女王喂侧着身子,用帕子捂着嘴,却还是挡不住指缝里的鲜血。
茶盏被她捧在手中,里面原本清冽的茶汤现下已经是一片赤色。
零星的血滴砸在地上,瞬间染红一片。
赤兀被吓得呼吸一滞,急忙上前,嘴里则是朝着外面道:“来人……”
女王却止住了他:“别喊。”
赤兀好似被摁了消音键,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可他的身体却是止不住的颤抖,蛮人出身的赤兀身形高大结实,可就是这样一个魁梧的汉子,现下却是只能急的原地转圈,满脸急切,却不知道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女王倒显得很淡定。
因为怕唐娜看了伤心,所以她将这口血忍了一路。
现下终于吐掉,反倒觉得舒畅许多,甚至身上都舒服了起来。
就好像恢复健康一般。
但是女王知道,自己这是回光返照。
死之前,都会有这么一下的。
从刚刚出门前的轻松她就知道自己时候到了,所以她拿出了一直宝贝的小瓶子,取出一些抹在手腕耳后,到现在都能闻到香气。
如今看来,回光返照也有时效。
现在,她的时候快到了。
于是,女王把装满血的茶盏放到一旁,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确定自己神色如常后才缓缓道:“先不要告诉唐娜。”
赤兀犹豫片刻,开口道:“可是,她很快就会回来。”
女王摇头:“放心吧,不会的。”
说着,女王的指尖轻轻摸了摸手上握着的兰花香包,手腕一转就将它重新塞回怀中。
随后,她整了整衣冠,沉声道:“来人。”
立刻,藏在暗处的心腹现身,单膝跪地。
赤兀见状,也迅速跪了下去。
然后就听女王道:“待孤死后,将孤安放在大殿匾额后的遗诏取出,昭告天下,不得有误。”
“是。”
女王笑了笑,并没有提起遗诏里面的内容。
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说出来,恐怕眼前这两个人要吓坏的。
一旦露了行迹,怕是后面的事情就不好执行了。
在遗诏里,她没有提及继承人,因为未来的班奎不需要继承人,也没有说虎符的归属,因为会有新的人接管。
而女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废掉自己的王位,并且警告后人,不得复辟,谁想要重建帝制便是与班奎为敌,人人得而诛之。
换言之,她,班奎女王,要自己亲手结束封建制度,推着班奎走向一个新的时代。
注定会成为历史主流的时代。
而她也清楚,这遗诏一旦颁发,只怕改变的不单单是自己一国,怕是其他国家也会为之侧目。
不说别的,那个送给自己《历史》《政治》的齐国宰相谭旻就必然会有所动作。
谭旻之所以会在班奎新政上给了她诸多建议,为的就是这一天,让女王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对此,女王心知肚明,愿意同他互惠互利。
至于以后自己的名声……
死都死了,管什么洪水滔天。
想到这里,她难得的轻松起来。
重新把身子埋进了躺椅里,她轻声道:“我想休息会儿,你们出去,我不喊就不要进来。”
心腹和赤兀都很担心,但他们更加忠诚,应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女王则是睁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兰花花圃,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念叨着:“我终于要死了。”
人人都怕死,可她不怕。
她这辈子着实是太累了。
无愧天地,无愧国民,但她真的累了。
能歇歇也好。
她有点庆幸自己遗诏里叮嘱了,死后要埋在兰花下面,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而世人都说,人死前是会见到走马灯的,能看到过往的经历。
女王闭上眼睛,也能看到。
但是让她意外的是,她明明很少想起纪良,可最后的走马灯,那人却占了不少篇幅。
想来也对,自己记得他的生日,记得他的话语,记得很多很多,虽然觉得不在乎,可到底还是有些想念的。
她小声念叨:“下辈子会见到吗?大概是不会吧,一抹幽魂,和神仙差距着实是有点大。”
这本是她的自言自语,剩下的不过就是安然等死。
万没想到,居然能得到回应。
【叮,规则审核中……符合规则。】
【身份审核中……审核通过。】
女王有些惊讶。
走马灯,居然还有配音?
但这个配音怎么有点机械的感觉?
而就在这时,那声音接着道:【身份录入中……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女王愣了一瞬,似乎被这种从未遇到过的事情给搞得有些懵。
但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胆子就大,加上她确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太多,便没有深究对方的身份,只当是在和黑白无常对话便是了。
而那声音又问了句:【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女王苍白的脸上有了淡淡笑意:“我没有名字。”
【……请不要戏弄系统,人哪会有没名字的?】
女王回道:“或许以前是有的,但是当我成为王之后,就没人会喊我的名字,差不多就等于没有了,总归只是个代称,不要就不要了吧。”
可是那个机械音却很坚持:【你得给我一个名字,哪怕现编一个也好。】
“为什么?”
【我需要录入数据库。】
女王有些迷茫,鉴于异世界距离电子信息时代还有些遥远,所以她并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只是想着,数据库?这是地府阎王生死簿的别称吗?
女王虽然做了多年君王,性子还算随和,而且她意志坚定觉得自己也是个普通人,会生老病死,既然死了,自然就归地府管理,人家的规矩当然要遵守。
于是女王便想了想,回道:“那就叫九畹吧。”
【哪个wan?九碗饭的那个吗?】
“不,是‘九畹招魂费楚辞的’的九畹。”
片刻安静之后。
【叮!录入完毕!】
【你们人类就是词儿多,如果不是我录入过古诗文大全,恐怕还不知道这俩字儿呢。】
刚刚给自己起了新名字的女王有些疑惑地想着,这人说话奇奇怪怪的,什么叫“你们人类”?
不过很快她就想通了。
神仙嘛,总归是和凡人不同的。
于是,她赞了句:“仙君学识渊博。”
而那人回了句:【还是叫我系统吧。】
“好的,系统仙君。”
系统:……算了。
学习人类的第一步就是学会放弃。
于是,系统开始走流程:
【身份确认中……身份确定完毕。】
【身体识别中……warng……修复完成,身体识别完毕。】
【即将开始传送,请做好准备,耐心等待。】
女王立刻感觉到身体开始慢慢变轻,低头看,居然觉得……有些模糊……
死就死吧,怎么身体还没了?
于是,她赶忙问道:“传送?传送去哪里?”
系统从不撒谎,如实回答道:【之前的琅云任务中,有人积攒了足够的积分,可以带走一物,只是当时你并不在传送范围内,而强行从范围外带走活人违反规则,所以延迟至今。】
这句话,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连起来,却是听不懂了。
好在她很会捕捉关键字,在意识渐渐模糊之前,强撑着问道:“是谁,要带走我?”
【纪良。】
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在了心坎上,意识都清醒了些。
于是,女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他为什么想带我走?”
系统同样给出了回应:【其实他对我说的是要带走香包,但是最后一刻,嘴里念得却是你。任务对象改变,香包就被留下,你现在也符合规则,终于可以执行。】
女王依然有许多疑问,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会是什么样子。
而人对于未知总是畏惧的。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钟尧那样,拼着命都不要都要顺遂本心的。
……好像,自己的命本就没了。
想到这里,女王突然生出了勇气。
她这辈子走事业线走到了头,可以说,这世界上找不出几个事业线比她还漂亮的。
那么到了生命的最后,她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活一次?
拼一把感情线。
大不了就是这条命罢了。
然后就听系统道:【鉴于目标对象对任务不够清晰,系统开启最后确认:因为是延迟传送,并不能确保百分百准确率,存在一定危险性,请考虑清楚后告知系统,是否同意启动传送?】
女王闭上眼睛,用力攥紧了手上的香包。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生机在迅速流失,与此同时,又感觉到了一阵阵的拉扯。
可她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怕。
风吹过,带起了一片兰花馨香。
她听到自己无比坚定地说道:“我,同意。”
下一秒,便沉入了无边黑暗。
空荡的棚屋里,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一枚兰花香包安静地躺在竹椅上。
而女王在传送的过程中并不是完全昏迷,隐约还有些感觉。
但是这种感觉很模糊,有时候觉得挤得难受,有时候又觉得被扯得想吐。
可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甚至,她都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很长,也可能只是一瞬,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落在了实物上。
有些柔软,指尖摸了摸,感觉摸到了棉质布料。
鼻尖萦绕的是淡淡的兰花香气,混合着薄荷香,颇为好闻。
可还没等女王做出什么反应,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叮!”
她猛地睁开眼睛,身体也下意识的进入了警惕状态,同时伸手往旁边摸自己的佩剑。
结果,摸了个空。
女王微愣,然后才打量四周。
这里是个很普通的房间,并不大,从摆设上来看明显是卧室,而且是琅云仙人很喜欢的装修风格。
衣柜,窗帘,还有一张床。
女王现在就坐在床上。
只是目之所及并没有看到兰花的痕迹,可分明能闻到味道。
她心中疑惑,然后转头。
突然四目相对。
手机的消息提示音还在响,系统的同款声音响个不停。
正准备入睡的纪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震惊,又有些迷茫。
而女王也认出了他。
即使对方看上去长开了些,模样有了些许变化,可,这确实是纪良。
那个爱说爱笑的纪仙君。
纪良确实是被吓到了。
试想一下,床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个大活人,谁能保持淡定?
可是当他看清楚对方的脸时,表情就从震惊转为疑惑,最后更是一声叹气:“是梦吧,怎么又梦到你了呢。”
这句话,字少,但是信息量却很大。
女王从来都是理智聪慧的,她嘴角微翘,哪怕新生刚刚开始,但她觉得自己赢了。
先是事业线,然后是感情线。
她要赢麻了。
而在女王的耳边,机械音再次响起:
【叮,传送成功!】
【身体检测中……检测完毕。】
【系统即将脱离,祝你一切顺利。】
=番外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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