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第一百八十二章

番外·赤色暖阳

唐娜回班奎省亲,住了一月有余,便踏上归程。

但还没等她抵达齐国都城,便得了消息:

周王退位,新王登基,齐国太子傅筠要去观礼。

这倒是有些出乎唐娜的预料。

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别管是哪国国君,都恨不得做王做到生命的尽头,万没见过这样提前退下来的。

不过既然傅筠要去,她自然也要跟着。

于是唐娜就没有进城,而是等傅筠前来汇合,然后夫妇两个一道乘坐火车前往周国。

路上她就问起来:“那边怎么突然就换了王?”

据说周王的身子骨可是比齐王还要硬朗些的。

当然,这句话唐娜没说出口,毕竟是自己夫君的父亲,总不好盼着人家不好。

傅筠则是对她道:“具体缘故我也不清楚,不过根据情报,那边就是很自然的让位,并没有起什么纷争,也没有夺嫡争位之类的破烂事儿。”

说到最后,傅筠的声音里带了些自嘲,显然是想到了自己当初被几位兄长暗害甚至逼宫的场景。

而唐娜也对此印象深刻。

那天晚上这人一直和她在一处,美其名曰寻求她的保护。

后来两人成亲,傅筠才承认,他那时候就是单纯想要追求唐娜,顺便卖卖惨。

有点耍心眼的嫌疑,可是鉴于唐娜喜欢他,就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了。

可是对于那夜的逼宫,两人都印象深刻。

于是唐娜就握住了对方的手,轻声安抚:“七郎,别难过,都过去了。”

曾是齐国七公子的傅筠笑了笑,温声道:“我不难过。”

唐娜不言,侧身靠在了他的肩头,无声安慰。

却不知傅筠说的是实话。

他是胜利者,如今坐稳储君之位,已经赢了他的所有兄弟。

所谓的兄弟情义早就在那些人在凤尾山外安排暗杀的时候被屠戮干净,既然没有感情,便是无爱亦无恨,自然也就不会因为对方伤心。

但是他并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因为他发现,惯是泼辣的自家娘子此时格外柔顺,还用手在他后背上抚摸,舒服得很。

于是,傅筠决定,偶尔当当伤心人也没什么不好。

而在这时,有人扣响火车包厢的门,呈送上了午膳。

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唐娜的鼻尖微微动了动,便立刻坐直身子,碧眸流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放着的汤羹。

米粒煮得开花,肉块纹理漂亮,能闻到些许香料味道,但更加浓郁的是米香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碳水加脂肪,无论怎么组合都能让人快乐。

唐娜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侍从恭声道:“回禀太子妃,是牛肉羹。”

唐娜惊讶:“牛?按着律法,牛不是不能轻易宰杀的吗?”

而这一次回答他的是傅筠:“齐国还是不允许的,但是周国可以,他们已经用机械代替了耕牛,并且有大片草原牧场,饲养的牛肥瘦均匀,雪花分布漂亮,自是可以往外卖的。”说着,他问道,“这是哪里产出的牛肉?”

侍从显然是早早了解过的,现下便道:“出自周国德昌郡附近的牛家村。”

只是个小村子,本该是不起眼的。

但是傅筠显然对这里有印象,略想了想便道:“可是数年前曾爆发过疫病的村子?”

侍从回道:“是,便是那个牛家村,他们曾是周国最早接触仙人的地方,后面也格外积极地遵从仙人叮嘱,努力发展,如今已经成了周国的仙薯基地,还饲养牲畜,这牛肉便是那里的特产。”

唐娜对这些并不了解,但她能分辨出食物好坏。

拿起汤匙?了一勺送进口中,唐娜的眼睛便睁大了,惊呼:“牛肉好香啊。”

侍从松了口气,毕竟主子们吃得开心,他的日子也好过。

可傅筠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一直在想着自家娘子刚刚的疑问——

这牛肉,周国吃得,齐国为何吃不得?

……怎么周国就能用机械解决耕地问题,他的大齐却做不到?

才三年而已,两国之间,到底差在了什么地方?

这个念头一起,傅筠就有些放不下了。

甚至端着羹汤碗,闻着诱|人香气,他都不想下勺。

唐娜见状,便面露疑惑,等侍从离开后就凑到了傅筠身边,摇了摇他的手臂问道:“你怎么不吃?”

傅筠嘴唇微抿,轻叹:“吃不下。”

“有心事?”

“嗯。”

太子在为了国事不欢喜,太子妃则是以为他还在为了兄弟阋墙之事烦心。

但唐娜武将出身,就算穿上了锦绣罗裙,也变不掉直来直去的脾气,说不出那种温柔小意的话劝慰人。

好在,她有自己的法子。

于是,很快,傅筠就觉得手上一空,低头就发觉自己的汤碗被人给端走了。

正在他惊讶时,就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人捧住,轻轻抬起。

下一秒。

“啵。”

一触即分,速度极快,声音倒是格外响亮。

傅筠被亲得猝不及防,抬眼看着自家娘子,嘴唇微动:“这是,做什么?”

而作为班奎侍卫长出身的唐娜本就直率,想什么做什么,现下便是直接跨坐在自家郎君腿上,笑的格外坦荡:“哄你呢,开心点了吗?”

原本傅筠想着大事,越想越郁闷,结果被“啵”了一下之后,瞬间阴霾散尽,只留下晴空万里。

他不由得在心里轻叹,怪不得自古英雄爱美人,这是真的开心啊。

要是能选择,谁不想和相爱之人一起,当个天天躺平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呢?

都怪他的兄弟们,逼着他做了太子,注定操劳一辈子……

闲散王爷爱美人,光明正大。

可要是一国之君天天跟娘子黏糊,无论政绩如何,都会被人说昏君妖妃的。

唉,这就是命吧。

按下了所有心思,傅筠重新抬眼,看着自家娘子的绿眼睛笑着道:“嗯,开心多了,多谢娘子。”

唐娜闻言便放了心,准备松开他继续吃饭。

没想到被这人抱住了腰,重新拽着坐了回去。

原本为了哄他,唐娜是面对面跨坐着的,这会儿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拉了一把,哪怕她迅速伸手扶住了傅筠的肩膀,却还是被抱了个满怀。

本想挣扎,没想到男人用膝盖夹住了她的腿,让人动弹不得。

这让唐娜有些错愕,不由得推了推他:“你做什么呀。”

傅筠笑道:“左右无人,娘子再多哄哄我吧。”

唐娜却不乐意:“大白天的,你别欺负我。”

傅筠紧了紧手臂,拢住了娘子的纤细腰肢,用鼻尖碰了碰她的脸,道:“我没欺负你,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

唐娜却是躲开了,用绿眼睛盯他:“松开点,别让我用强。”

傅筠却是抱得更紧:“娘子想用就用,你怎么舍得……”

话音未落,唐娜的素白指尖已经搭在了男人的手臂下,轻轻环住。

微一用力。

下一秒,傅筠只觉得身子一轻,回过神时,他便发现自己已经被自家娘子抱着离开了座椅。

而因为刚刚他是夹着这人的腿的,现在这会儿事发突然,一时间忘记放松力气,竟是还夹着呢。

加上他的手臂紧紧抱着女人,导致现下他的姿势十分奇特。

像极了……对,像极了仙人画册中,那抱着树的考拉……

这,就是娶了个侍卫长娘子后的待遇吗?

一时间,包厢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唐娜一手抱着,一手扶着对方的腰,满脸认真:“我刚刚和你说了,是你自己不撒手。”

傅筠的眼睛则是看了看房门。

确定那里是紧闭的,没有旁人瞧见,他这才松懈了力气。

重新站到地板上,手却依然不松开,而是微低了头,下巴搭在女人的颈窝,难得声音里带了委屈:“娘子,你会不会嫌为夫的力气小?”

唐娜摇头:“不会。”

傅筠松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

结果就听唐娜接着道:“这世间人,无论男女,鲜少能有在功夫上比得过我的,七郎倒也不用因此自卑。”

傅筠:……

并没有被安慰到呢。

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察觉到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伤害对方自尊,还是单纯因为傅筠面露委屈,总之,重新落座后,唐娜身子动了动,挤到了男人双臂之间,侧身坐在他腿上。

然后端起汤碗,舀了一勺牛肉羹递到了男人嘴边,绿眼睛却不看他,声音还有些硬邦邦的:“吃。”

傅筠眨眨眼,然后就笑着凑过去,美滋滋地等着对方喂。

唐娜虽然别扭,但还是把一碗给他喂完了。

本来以为这一次就够了,万没想到,接下去的几天,傅筠都粘着她,有事儿没事儿还亲一下。

唐娜从一开始的别扭,到后面的麻木,再到最后的自得其乐,接受力增长明显,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自家夫君一起共同进步。

等火车抵达周国都城的时候,这两位已经如胶似漆,关系更胜从前。

而他们下榻的地方便是齐国驻周大使馆。

许是因为两国明面上装出来的龃龉,周国新王孔章没有第一时间接见他。

直到第天,才邀请他入宫见面。

等宫门一关,俩人就没了生疏客气,显得热络起来。

这份变脸速度让唐娜为之惊叹。

而他们讨论的东西,也很出乎唐娜的预料。

从工业发展,到学校建设,再到经济贸易,可以说,每样都十分重要。

会面现场也不是两个人面对面干巴巴的讲,而是让相关官员坐在一起,像是开会一般,各抒己见,交换意见,气氛格外融洽。

孔章和傅筠更多的像是旁听,并不会太多参与其中。

唐娜好奇:“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说?”

傅筠笑道:“仙人教导过,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做,有什么可以合作或者互补的事情他们去讨论,最后我和周王拍板盖章就行了。”

唐娜似懂非懂,孔章则是轻叹口气。

他托着下巴,看着热火朝天的会议室,只觉得耳朵嗡嗡响。

算起来,他现在还不算王,毕竟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依然还是公子章。

但是谁都喊他王了,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开始改称自己为“孤”。

别看只是称呼的轻微变化,可谁都知道,这后面代表的意义。

更大的权力,以及,更重的责任。

就比如这场合,换以前他还是公子的时候,完全可以推脱不来。

但现在不行,他是王,无论听不听得懂,人都得待在这里。

甚至为了培养他的独立自主,周国最大权臣同时也是孔章老师的谭旻压根儿没来,完全是放权的架势。

不过孔章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会传进谭旻的耳朵里。

那人或许不会置喙自己的决定。

但自己要是敢懈怠摸鱼,恐怕迎接他的就是光亮亮的戒尺了……

一想到这里,孔章就屁股疼。

谁能想到呢,都当王了,还可能被夫子教训。

就算对方是跪着打的,那也疼啊。

其实这事儿任谁想着都会觉得谭旻不要命了,胆子太大,居然敢打王!

偏偏孔章是个好性子,三观极正,犯错就认罚,谭旻也知道这点,所以才会全力规劝修正。

君臣之间自有一番相处之道。

就是,偶尔,周国新王得趴着睡觉……

想到这里,孔章又叹了口气,努力旁听。

但是,困意却一波接一波的袭来。

他的脑袋点了点,眼睛微闭,身子缓缓前倾,胳膊快要碰到桌子了。

就在此时,傅筠伸出手拍了拍他。

孔章瞬间警醒,猛地抬头,然后就看到对方一脸严肃。

他不由得微愣:“怎么了?”

傅筠认真道:“你既然做了新王,自然是要成为表率,行走坐卧都要规矩才好,这些谭大人应该和你说过的。”

“谭”就像是个关键字,孔章一听,就火速直起腰板,坐得格外端庄,然后就重新看过去。

结果这一抬眼,就看到了傅筠身边的人。

齐国太子妃显然也受不了开会,现下已经闭上了那双了眼睛,斜斜地靠在傅筠肩头,睡意正浓。

孔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视线转向了齐国太子,嘴里道:“你刚刚说我一套一套的,可她不是也在睡?”

傅筠理直气壮:“别找借口,两国官员说的都是紧要事,好好听,”说着,声音顿了顿,他微微动了动身子,让唐娜靠得更舒服些,嘴里温声道,“娘子好好睡,定然是那些人说得太无聊了,辛苦你了。”

孔章一脸无语:“你这是不是就叫双标?”

傅筠看都不看他:“这是我娘子,你是谁?”

孔章:……

周国新王今日愿望更新。

他,也想娶娘子!

而几日后,便到了周国新王登基大典。

那天,整个都城都张灯结彩,全民欢庆。

街上的汽车玻璃上贴了红色贴纸,路两边的商贩也挂上了红色彩灯。

就连交叉路中间的绿植景观都变了模样。

虽说现在天气寒凉,周国又比旁的地方寒凉,故而鲜花难得,但手巧的匠人做出了绒花妆点,依然格外热闹。

而孔章起了个大早,先按着规矩去祭拜祖先,然后就按着新规矩去了仙庙。

给琅云仙人神像进香,在仙庙前对着百姓们作出承诺,立誓要勤于政务,确保国泰民安。

做完这一切后便返回王宫,准备宴会。

此时,各国使节和周国大臣都在宫殿内等待。

其中为首的便是周国首辅,谭旻。

唐娜挨着自家夫君,抬起眼睛,有些好奇地看向了谭旻。

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以前她觉得,自家夫君已经够俊俏的了。

没想到这位谭大人更胜一筹。

远看面如冠玉,近看目若朗星。

整张脸上,无一处不精致。

虽然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但气势威仪却是足足的。

特别是穿上周国最为尊贵的玄色官服,更是显得整个人清隽无双。

竟是把一旁出身班奎的驸马柯利弗也比下去了。

唐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收回视线,不再去瞧。

就是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等空闲时候去打听一下这位谭大人用不用护肤品,是什么牌子的,她也想试试。

而等孔章进殿后,众人并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先寒暄了一番。

说话间,东济国的使节便讨好道:“在下奉国君之命前来,略备薄礼,以贺周王陛下。”

孔章往下面扫了一眼,便瞧见那是一个上好珊瑚。

十分完整,瞧着鲜艳,一看便是价值千金。

但是对孔章这个满脑子都是机械设计的人来说,吸引力着实不大。

于是他便点点头,准备让人受到仓库里去,看以后哪个太妃喜欢就搬去好了。

没想到,就在这时,突然有声音传出:“这个瞧着倒是不错,可臣之前在谭大人府上看过更好的,对比起来,此物倒是显得平常了。”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安静,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似的。

傅筠眼睛微眯,朝着声音来处去看。

人多,一时间分辨不出。

可他知道,一定能找出来那是谁的,谭旻对周国的掌控足够让他揪出暗处的小人。

但前提是他还能有揪出对方的机会。

刚刚这句话轻飘飘的,可却是直指谭旻吃穿用度超过别国供品。

往小了说,叫行为无度。

往大了说,就是不臣之心了。

挑拨之意写在了明处,一点都不遮掩,甚至都没有刻意隐藏声音,似乎笃定谭旻不会把他怎么样。

是啊,对方当然有这个自信。

因为一般新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收拢权力,为此,当然要打压前朝权臣。

偏巧,谭旻就是那个权臣。

现在这个暗处喊话的家伙就是抓住了这点,拿捏准了新王必要收拾谭旻,这才有恃无恐,主动说话,给新王一个发作的由头。

想来这人也是计算好了。

若是谭旻扛过去,他大不了丢条命。

可要是谭旻就此折了,他就是从龙之功,一世荣华。

自然值得拼一把。

而傅筠觉得,自己能想到的事情,谭旻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他一言不发,拥住了身边的唐娜,用动作告诉她不用惊慌,眼睛则是看着孔章,想等着瞧对方如何反应。

结果很快,齐国太子就被自家太子妃给反抱住了腰。

微微一愣,傅筠看她:“怎么了?”

唐娜回了一个更加疑惑的眼神:“怎么是我怎么了,不是你站不稳吗,我扶着你呢。”

傅筠:……

虽然但是……

算了,被娘子抱着其实也挺舒服的。

他再次抬眼看向那对周国君臣,本以为会看到剑拔弩张。

没想到,气氛一派和谐。

孔章就像是完全听不懂对方的话似的,表情轻松自在。

而谭旻眼睛都没抬,镇定得很,颇有些不动如山的架势。

似乎觉得大殿里太过安静,孔章转头看着谭旻问道:“你家也有珊瑚?”

谭旻淡淡道:“回禀王上,臣没有。”

孔章点头,随口说了一个字:“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内侍让其他使节上供品,大殿里也恢复了热闹。

而刚刚那人拼着命发言,结果像是挑拨了个寂寞。

唐娜瞧着稀罕,不由得小声问道:“这就完了?”

傅筠观察片刻,说道:“完了吧,起码刚刚那个想要诋毁谭旻的家伙是完了。”

而且按着谭旻以前斩草除根的架势,这个人不仅自己完了,连带着他的家族估计也一起完蛋。

对此,傅筠倒没有什么感觉。

毕竟这人能主动强出头,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决定。

若是成了,全家受益。

现在不成,全家一起倒霉也是正常。

唐娜却还是有些不解:“周王是没听懂那人的意思吗?”

傅筠的眼睛又在那对君臣身上绕了一圈儿,突然笑道:“虽然我印象中的孔章一直带了些天真,还有些理想主义,但是他是被谭旻教导了三年的新王,既然谭旻能拱卫他登上王位,就证明这位周王陛下足够聪明,也有自己的政|治智慧。”

“那他刚刚怎么没反应?”

“他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想懂,或者说,他压根儿没觉得谭旻是抢走了他的权利,他对谭旻的信任足够高,甚至高到可以盖过对权利的渴望。”

唐娜面露错愕,正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孔章突然说了句:“既然夫子没有,不如孤把这树珊瑚送……赏赐给你,也给你家添些光彩可好?”

谭旻却没有答应,而是婉拒道:“微臣家中怕是放不下这样好的物件。”

孔章不解:“你的宅子那么大,地方多的是,怎么就放不下了?”

谭旻笑着回道:“微臣打算把自己的宅子卖了,换些钱,重新置办个小的,自然就没地方了。”

这事儿孔章倒是不知道。

他似乎忘了此刻周围还有别国使节,只管坐直身子,好奇问道:“你缺钱吗?怎么卖房子?”

谭旻也不瞒他,坦然道:“臣想要去凤尾山里盖个山庄,花费不小,只能卖房。”

“咦,怎么想起来到凤尾山里住了?”

“臣已经做了打算,终身不娶,也不准备教其他学生了,一门心思为国家奋斗终生,等奋斗不动了,就去找个地方修书,做最后的贡献。老臣想着,凤尾山既然是仙临之地,定然是要比其他地方灵气足的,老臣过去,想来也能多活几年。”

此话一出,孔章还没怎么样,齐国太子傅筠先眉尖猛跳。

听着这话云淡风轻,但是其中的的信息量却是大的惊人。

一般来说,有理想抱负的臣子会做错事,原因无非就是那么几个。

家族,子女,门生故吏。

而这位谭旻早早就和谭家脱离关系,甚至在做官之后大力打压,摆明了和家族决裂。

现在又说终身不娶,就代表着无儿无女,不会为了荫庇子孙而生出不臣之心。

至于不教学生,便是直接明说自己不要门生,按着他的脾气,多半也不会管故吏。

彻头彻尾的茕茕孑立。

地地道道的一世孤臣。

换成旁人,傅筠会觉得对方疯了。

可是这是谭旻,周国大名鼎鼎的权臣,也是实际上掌握了大半权柄的角色。

这种就差给自己封一字并肩王的角色,下场无非就两个。

要不造反登基,要不死无全尸。

结果现在谭旻直接把话说白说透,甚至在外国使臣面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最狠绝的话。

他什么都不会有,什么都不想要,一生献给周国,一世侍奉周王。

天地为鉴,诸国作证,想要赖账怕是不可能的事情。

身体力行着那句话——

真正的狠人,往往对自己下手最重。

事实也正如傅筠所想,谭旻话音刚落,诸国使臣都看过来,表情晦涩难明。

偏偏周国新王孔章毫无所觉,他一脸认真地对着谭旻道:“孤自然知道夫子的忠心,从不怀疑,但是,夫子好不好别总是说自己老?”

语气丝毫不见隔阂,全然是信任,还带了些无奈。

而谭旻的回应也很有趣:“臣也算是侍奉两代君王,身子也惯是不好,咳咳咳。”

“……别装,再咳嗽就送你去医馆。”

“那臣正好去看看自己的师哥,想来他也想我这个三叔公了。”

孔章:……

新王看了看天,一声哀叹——

当王,真的,太难了!

而傅筠瞧瞧这个,再看看那个,终究没说话。

只是握着娘子的指尖微微缩了缩。

唐娜似有所觉,却没有立刻开口。

直到进献完礼物,使臣们分别落座后,唐娜才趁着端茶的时候用袖子遮挡了半张脸,轻声问道:“七郎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傅筠叹了一声,轻声道:“没有不舒服,只是羡慕。”

唐娜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就听傅筠接着道:“世人都说,明君贤臣不易得,可我刚刚分明看到了个真的。”

唐娜惊讶,绿色眸子转向了正在高台上说话的两人:“你是说,他们?”

“嗯,那样的君臣,着实难得。”

“七郎安心,齐国名臣那样多,你总能遇到合意的。”

傅筠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语带叹息:“我能做明君,也能有贤臣,但是像是谭旻这样又能做事又够心狠的怕是百年难见其一。”

这把唐娜搞蒙了:“做官的,狠心,还算优点?”

傅筠捏了捏她的指尖,缓缓道:“如果是佞臣,自然不好,但若是忠臣,往往越狠越好用。”

世人都说,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两样都有才最为得宜。

如今瞧着,谭旻担着前者,给孔章留着后者,竟是谁都羡慕不来的合拍了。

偏偏这样的臣子还格外忠诚,本身就透着匪夷所思。

不求财,不求名,甚至把自己搞成了断绝子孙,他是图什么?

难道是仙人之前曾说过的,理想,吗?

这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

傅筠握着唐娜的手,许久没有动弹。

双眼看着未知的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些愣愣出神。

而他的沉默被谭旻看在眼中,却一言未发。

直到典礼结束,谭旻都没有再和齐国人有过接触。

即使后面傅筠派人前来求仙人书册的时候,他也未曾出面,只是让人将自己誊抄下来的《政治》《历史》送过去,多的一句话都没有。

此事他也没有瞒着孔章,尽数告知。

孔章倒是显得格外兴奋,一直拉着谭旻,俩人还打了赌,看傅筠什么时候来与他们探讨新政。

却没想到,一直到齐国使团离开周国,傅筠都没有提过此事,就好像他压根儿没有见过那些书册一般。

这让孔章颇为郁闷。

于是在齐国众人离开时,他专门登上了王宫内最高的阁楼,扶着栏杆,极目远眺,眼巴巴地瞧着齐国车队离宫。

陪同他一道上来的谭旻则是抱着手站在一旁,声音温润好听:“臣说中了,他确实没来。”

孔章左右看了看,确定侍从都退了下去,这才松垮了背脊,蔫哒哒的趴在了栏杆上,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然后就听谭旻道:“既如此,愿赌服输,过些日子臣会给诸位太妃谏言,邀请各家贵女入宫赏花,到时候王上也好与她们认识认识。”

小周王鼓起脸:“说得好听,不就是想给孤相亲么。”

“王上不乐意?”

“谁被逼婚能乐意啊!”

“可王上这么忙,白天要处理政务,晚上要读书学习,到了双休日,还得去附近的工厂乡村巡视,可以说是安排得满满当当,怕是没有时间自己认识姑娘的。”

孔章被噎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嘟囔:“……但,但是话本里面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谭旻用温柔的声音直接戳破了他的幻想:“因为话本里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大多不用科考不用工作,天天闲着,大可以出门去偶遇心仪的对象,哪怕独自出门也不用害怕被歹人暗算,有花不完的钱,用不完的时间,每天除了谈恋爱就是谈恋爱,你行吗?”

……

扎心了。

孔章想要挣扎一下:“现在都快冬天了,咱们周国又惯是比别的地方天冷,哪儿还有花看?”

谭旻笑容温柔:“王上尽可以放心,臣早已准备好了人造绒花,都是顶尖的手艺,保证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孔章:……行,算你狠!

看对方还有些不情愿,谭旻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缓了口气。

他对旁人有用不完的冷漠,可是对着自己唯一的弟子,无论身份如何,到底是留了一份心软的。

于是,他便问道:“王上若是实在不愿意成亲,倒也可以缓缓,也不急于一时。”

孔章表情一顿,突然扭捏起来,挤出了一句:“其实,孤,孤也不是不愿意……”

谭旻微愣,扭头看他。

而少年人到底面皮薄,哪怕做了王,可到底年纪不大,现下直接耳朵通红,眼睛乱飘,但声音却格外坚定:“夫子给孤安排吧,孤会去的。”

谭旻见状,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即使他一直未曾娶亲,也没动过这些心思,可是洞察人心想来是谭大人的拿手好戏。

只一眼,他就能确定,自家王上说的是实话,他想要成亲了。

可前阵子还是懵懵懂懂的少年郎,何故突然就对婚嫁之事起了心思?

莫不是,有人偷偷引|诱君王?

是宫中侍女?

还是那些贼心不死的氏族送来的人?

心思急转,谭旻的眉头越皱越紧。

但他到底没有将这些讲明,只是用尽量平和的声音问道:“王上是否能告诉臣,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见孔章脸上更红,谭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满脑袋的阴谋论。

然后就听孔章道:“就是前些天见到齐国太子和太子妃相处,琴瑟和鸣,令人艳羡,孤便有些心向往之。”

翻译一下就是,他也想要甜甜的爱情!他也想要关心他的娘子!

而听到这话的谭旻却是呼吸一滞,满脑袋的阴谋论瞬间消散。

最后只留下俩字——

就这???

看着孔章一脸真诚,谭旻愣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如此看来,齐国太子来这一趟还是做了件好事。”

孔章微微低头,脸上发烫。

而谭大人却是心里松快不少,别管缘由是什么,只要自家王上愿意松口便是了。

他作为臣子,帮着自家王上牵牵红线就算是为臣之道。

至于以后怎么谈恋爱,那就是王上自己的事情了。

毕竟,谭大人单身多年,唯爱母国,对人和人之间的寻常情|爱着实一窍不通,也就不准备掺和其中。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而孔章已经让面颊的热度退散,眼睛朝前方眺望。

然后就看到了已经走出城门的齐国车队。

周国新王的表情略略严肃了些,轻声开口:“这些日子傅筠都没有来,也不知道他对新政看法如何,夫子,您觉得他会怎么选?”

谭旻淡淡回道:“会改变,但不会完全改变。”

孔章:……啊?

谭旻笑容平静,抬起眼眸,眺望着远方。

在那里,是齐国的车队,浩浩荡荡。

而他们正前方,是一团赤色暖阳,染红了晚霞,也拉长了人影。

谭旻静静地看,淡淡地笑。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王上心中应该也有疑惑吧,为什么这次是公子筠亲自前来。”

孔章闻言便“嗯”了一声。

他刚得到消息的时候确实是有些惊讶的。

虽说一国国君交替这是大事,但是终究是周国的内政,按照往年惯例,其他国家至多是派遣使者前来,顶多是个王爷。

事实上,这次大多数国家确实如此。

只有齐国,这个表面上和他们还是相争态势的邻国直接让已经摄政的太子携太子妃前来。

着实有些太过郑重。

总不能是因为和自己关系好所以过来瞧瞧的,这话也就糊弄小孩管用。

而谭旻神情依旧,声音平缓,每个字都格外清晰:“公子筠看上去温和,但实际上,这人的心思比谁都深,当初齐国的公子那样多,他非嫡非长,却能坐稳储君之位,足见此人心机之深。”

周国新王眨眨眼,小声嘀咕:“那个,其实,孤也是非嫡非长。”

其实他这句话的引申义是,他能坐上王位,其实是仰仗了谭旻的筹谋计划,可能傅筠也是有高人出谋划策呢?

结果就听谭旻道:“世上像是微臣这般有诸多算计的人是有的,可基本上都为官做宰,想找名声不显的怕是很难。”

孔章想了想:“也对。”

他能遇到谭旻帮扶,简直堪比天降神迹,可遇不可求,天下间再难找出第个。

结果就听谭旻面不改色地接着道:“恐怕,傅筠和臣才是一路人。”

“什么?”

“心机深重,下手狠绝。”

孔章:……

连自己都骂,是个狠人。

夫子你这么坦诚,孤实在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

好在谭旻也没有继续就此深谈,很快就拉回正题:“若是微臣没有猜错,此番齐国太子前来,明面上是为了庆贺王上登基,实际上是为了瞧瞧周国如今的模样。”

孔章茫然:“他想知道,尽可以去打听,光是咱们都城里就有不少齐国的探子,孤也没拦着他们,何必亲自来?”

谭旻的指尖在栏杆上轻轻地敲了敲:“总有些事情,他需要亲自确认才安心。”

三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是却足以让周国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在的大周,或许在教化科技方面还有不如齐国的地方,但是百姓的生活与之前大不相同。

挺起腰板做人的时候,不仅是心态会变好,还会提高工作效率。

给自己赚钱,和给别人卖命,积极性总归是不一样的。

而这说起来容易,但是却需要大量的铺垫。

最开始是谭旻雷厉风行的拔掉了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只留下了像是吕家那般愿意主动转型的。

然后便是接着琅云的名头缓慢推行律法、教化的改革。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盯上了孔章。

一个性格温柔却足够为国为民的公子。

即使后面琅云仙人离开,周国的变化也已经是板上钉钉。

老周王并不是看不出其中关节,恰恰相反,他是能看得出谭旻的意图,也曾经试图稳固王权,确保孔家王朝继续尊贵无极。

无奈他终究是年纪大了些。

最终,在权势滔天的谭旻以及无比出众的孔章面前,老周王明智的选择了退居线,当起了太上皇,不准备管后面的洪水滔天了。

这其中自然掺杂了一下谭大人的“小手段”,孔章并不清楚,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

最终的结果就是,在谭旻的一通操作下,周国现在变化颇多,甚至比预想中的要顺利太多。

毕竟反对的都凉透了。

而这也导致即使齐周同时推行同一种项目,周国的效率就是比他们高。

如果说之前大家还在同一起跑线,那么如今的周国毫无疑问领先了起码一个身位。

傅筠多半是想不通,想不透,这才亲自跑来看。

对此,谭旻不支持也不反对,毕竟他没指望过只靠嘴说就能改变那人的想法,更改千年来的固定思维。

一切都要拿事实说话。

符合逻辑。

心里想了很多,但明面上,谭旻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周国太出色,他酸了。”

孔章扬起还有些稚气的脸,深以为然地跟着点头。

不过他很快就问了句:“那,齐国太子会跟着我们一起学新思想吗?”

谭旻动作微顿,然后缓缓露出了个笑,轻声道:“近期应该不会,但是以后必然会的。”

孔章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谭旻笑着看了一眼自家新王,轻声道:“王上纯善,所思所想皆是为天下苍生,但是世间人鲜少有王上这般心胸。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权力滋味只要碰过了就很难放下,翻手覆手间便能随意控制一国,谁人不心动呢。”

孔章却道:“怎么能随便控制呢?就因为是王,才应该在做事情之前和臣工好好讨论,于民有利才能做的,胡乱做决定怎么能行。”

谭旻看着孔章笑。

自家王上确实是纯善,把权利字单纯看成了工具,从未想过为自己谋好处。

有些过度理想化。

但谁说理想不能变成现实?

谁见过火车,谁见过电线,那些发光的电灯,无风自动的汽车,还有一望无际的麦田。

放在十年前,谁能想到如今的一切呢。

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要有敢想敢做的勇气,然后才是持之以恒的努力。

这是他从琅云仙人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道理。

谭旻自认不是好人,用的手段大多狠绝,但他庆幸自己捧上来的是个好的。

以仁善治天下,民之大幸。

孔章则是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红,转换了话题:“那在你看来,傅筠以后会改么?”

谭旻毫不犹豫:“肯定会。”

孔章惊讶:“这么笃定?”

谭旻神情认真,缓声道:“是的,正因为有了我们作为参照,他们才必须有变化,人心都是爱攀比的,世间百分之八十的矛盾都来自于‘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仙界的话,自然是极有道理的。放在我们两国身上,如今周国已经反超于齐,若傅筠还是不想改动,那总有人会逼着他改。”

还有半句话,谭旻没讲。

一条道走到黑,多半要打仗。

负隅顽抗,多半断头台。

这些全是来自于仙人给的历史课本,桩桩件件都写得清清楚楚。

既然已经知道了有可能的结果,那么底气自然就足了。

而此时,齐国的车队已经走出很远。

在赤色暖阳的照耀下,他们的身影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谭旻瞧着,轻声感慨:“这夕阳着实好看。”

孔章随口说了句:“夫子说的是,这红色普照天地万物的景色确实美极了。”

……咦?

谭旻却是微愣,然后扭头看向了孔章。

四目相对,他就意识到自家王上就是单纯说了一句,没有什么引申义。

可是谭旻已经笑起来,温声道:“王上所说极是,这话要让史官记下来,好好保存,定能传于后世。”

孔章面露迷茫,显然不解其意。

谭旻也不解释,只管借口说现在时候晚了,劝孔章能下楼用膳。

而孔章虽然成了周国新王,但到底不过弱冠之年,又是个心思澄澈的。

在朝臣百姓面前,尚且能拿得出为王者的架势和威仪。

但是到了亲近人身边,尤其对方是和自己相伴奋斗三年的谭夫子,他难免会露出些孩子气。

现下就抓着栏杆,声音都放软了,眼巴巴地瞧着谭旻道:“孤还想多待会儿,看看星星也好啊。”

谭旻摇头道:“王上吃完饭还有功课,还是提早些。”

孔章则是一脸震惊:“咦,夫子如何知道我今日还没做完功课?”

谭旻动作一顿,抬起眼,缓缓露出了个笑,无比温柔:“事实上,微臣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王上真的没做。”

孔章:……???

谭旻笑容温和:“既然王上不想用饭,那就先做功课,写完再用吧。”

孔章则是回过味儿来,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连“孤”都忘了用,直接道:“你是故意套路我的!”

本以为眼前人会否认,没想到,谭旻直接点头:“嗯,对。”

“……你就不知道哄我一下吗?”

“欺君之罪,微臣可担不起。”

“那你刚刚怎么敢用话诈我的?”

“没监控,王上没证据,不要冤枉老臣才好,咳咳。”

孔章:……

周国新王,在登基这天,第不知道多少次仰天长叹——

当王,真的,太难了!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选择国性恋的谭大人#

#和娘子广撒狗粮的太子筠#

#努力奋斗要脱单的周王章#

傅筠:真羡慕你啊,君臣得宜,真好

孔章:=、=

傅筠:怎么了?

孔章:我就是在想,你羡慕什么,难道你也想找个臣子打你屁股吗?

傅筠:……???

=w=

番外二送上~红包已发,本章继续

说起来,之前断断续续病了半年,身体不好的时候是真的做什么都不好受,都快忘了之前自己是个日万小能手来着……

现在好些了,终于不用吃药了,就感觉整个人都轻松欢快了起来,码字也跟完成复健似的,字数就有点没搂住(*/ω\*)

事实证明,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可真对啊,滚来滚去

接下去就要到现代番外了,具体内容会写在内容提要里,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