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嗒嗒作响,第一队守城骑兵已然赶到,然而人群混乱,他们一时竟无法突破,其中一人取出一叶柳枝,念动咒语,遥遥喷洒水雾。水遇火势,霎时间,整条街烟雾缭绕。
然而,花球中的火种号称“永不熄灭”,是整个无忧坊繁华富贵的象征,亦是由数位火系一脉的优秀工匠联手打造而成,由水系术士施法一浇,反而不减声势,火势更旺,沿着水雾扶摇直上,汇成一道盘旋的火龙,在街道上空游走不停。
满街的人都骇住了,就连身负重甲的守城骑兵都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魔界数十年不起战乱,此处更是温柔醉人的销金窟,一向只有春风桃花,温言软语,黑暗都是藏在后面的。如今乍闻这不可思议的灾难,人人都发疯似地想要奔逃四散,一时哭声四起。
忽而,高处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来,遥遥地,凄厉得不似人声。众人极目望去,只见是戏台最高处相拥的一男一女,有被烧毁的材料从空中跌落,砸中了那男人的身躯。那人只是徒劳地挥舞了几下,似乎尽他所能撑起了一层护体薄膜,片刻之后,从高处坠落,消失不见。少女眼望同伴身死,精神已然崩溃,反身扑到围栏前,尖声大喊,瘦弱的身影好像要被烈焰吞没。
取出柳叶的术士是这行卫兵中唯一的水系术士,见此情形,于心不忍,上前一步,身上已然滚起层层轻雾,“让我去试一试。”
“回去!”侍卫长喝道,“准备好封印法阵,取火种一事还轮不到你!”
他心思连动,却也想不出任何解决眼前局面的方法。人群拥挤,自己这行又没有拥有飞行能力的人,就连靠近火源都十分困难,而若是让他按兵不动,等待援军,坐看众人不敌火系术法而亡,却又有悖人性,一时之间不由脸露痛色。
“顶多白送了这条命,便也是了!”他身边的那名水系术士却全然没有想到这么多,冲他大吼道。
侍卫长额上滚起层层热汗,脸色铁青,却没有再多加言语。那水系术士见他不再反对,咬一咬牙,又往火场中看去,却突然骇然道,“那……那是什么?”
一道身影一足踏窗,出现在窗边。她选的这栋小楼已经是离火场最近的建筑,若是再近,便要卷入火焰之中,被那狂舞烈焰缠上。而脚下的木板虽然有经过防火术法的加持,没有立刻燃烧起来,却也渐渐变形,眼看是撑不久了,正渐渐地往火场倾倒。
她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一蹬,从窗口跃出,持刀举臂向前,火光猎猎,照亮了她森寒的容颜。火雨纷纷,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劈头盖脸地滚落下来,宁无歌人在半空,避无可避,只举臂一拂,将袍袖飞扬开了,她身上犹带着温暖的,木质的香气,但掌中青色气旋飙飞,竟然是一道酝酿已久的风系法术。这一阵火雨被生生冲开了,带着她往更远的方向飞去。花球熊熊燃烧,火光冲天飞舞,凛然至极,宁无歌不为所动,半空之中,已经抽出腰间佩刀,合身发力,一斩而下。
这一斩合了肩,腰,腿的力道,又借起跳之势,声势甚是骇人,袍袖轻扬间,犹如一只黑鸟滑翔过夜空。只听得一声轰然爆鸣,燃烧的花球往两边纷纷而落。刀痕一裂到底,露出藏在最中心的火种来,结成花球的竹签花瓣在空中散成灰烬,散在众人面上,犹带着发烫的温度。
无歌跃起,将那团小小的火种握于掌心,烈焰一瞬间从她掌中爆裂开极为可怕的温度。饶是以宁无歌的耐性,脸颊也不由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铮然一声响,宁无歌收刀回鞘,她脚下的高台被火烤的吱吱作响,已是摇摇欲坠。那扮演左使的女角跪坐在高台一旁,声音沙哑,已然绝望,做好了临死的准备。
宁无歌向她伸出手去,少女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捉住了她的衣摆。烟熏泪流,她脸上的装已经花掉了一半,同之前引亢高歌的模样大不一样了。无歌抬手替她擦去烟灰,那女孩双肩抖动,仍泪流不止,无歌凝视着她的面孔,突然意识到,原来这只是个十六岁都不到的女孩子。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伸臂抱住女孩的腰肢。轰的一响,乃是高台终于支撑不住她的冲劲,不堪重负,在浓烟中轰然倒塌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尖叫着躲避,无歌披风一抖,便将少女的头脸护住了,又挥刀如风,将身边的大块碎片一一击碎,这百米仿佛一瞬即过,她借力翻滚,左脚提前落地,久违地痛的钻心。
她一时心冷,只觉得胸口处气血翻腾,但依然装作无事,将女孩轻轻放下。这才是宁无歌没法回去,没法堂堂正正地以左使之名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真正原因——她受了非常严重的内伤,重伤未愈之下,实力只有之前的三成。魔界权斗如狮子吞吃羔羊,向来以强者为尊。即使她可以明哲保身,获得一隙生存的机会,想也不要想登上魔尊之位的。
再抬眼,宁无歌已将这抹隐痛略过。她走到众卫兵跟前,将女孩往他们身前一推,自有人上去安慰这受惊的少女,递水给她喝。
众人对望一眼,纷纷跪下行礼。论位阶,他们的确在宁无歌之下,又见她以身犯险,夺取火种,自然生出钦佩之情,“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大驾光临。”
“白羽卫,宁无歌。”她依旧这样做自我介绍。
“原来是宁大人。不知……”
宁无歌摆摆手,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平摊开手,将火种放出提前准备好的水系法阵中。
“以后若再有人过来,也传我的令。”她慢慢地说道,“无忧坊一案……实属人为纵火,罪大恶极。在场众人,全部一一仔细盘查,不许走漏一人。凡是有可疑之处的,统统扣押,等候发落。”
“若是有要反抗的,不必留手,存着一口气即可。”
一字一句,都是油然而生的杀气。火焰在风中狂舞着,发出嚣叫,依旧在她身后熊熊燃烧。
“无忧坊一乱如何了?”离离问道,起身去关窗。整个白羽卫分部都是混乱不堪,许多人刚刚睡下又被踢起来处理此事,人声嘈杂,骂声不断。
“消息传得倒快,连你都听说了。”无歌道,她本以为离离早就睡了,没想到回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灯还是亮着的。
“事情闹得这么大,只怕今夜都不要想睡觉了。”离离道,“最新的报告已经传过来了,查了半夜,到现在也只查出说花球中的咒焰被人动了手脚,才会一直烧灼。
“其余的呢?”宁无歌问道,“怎么闹了老半天只查出这么点东西?”
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伤口呈现一种可怕的紫色,边际已然溃烂发白,那绝不是正常的火系术法灼烧出的伤口,花球中那永不熄灭的咒焰显然是被人加了一道极为狠毒的毒咒,改变了整颗火种的运行方式,“
“其余的便没有了。您也别气,不是每个人都敢像您一样以手握上火种的。只怕余毒要到几个月后才排尽了,还好您握那火种时用的是左手,不影响使刀。”离离说着,从腰囊中取出细针,挑破水泡,以银针引出火毒。这套操作她已经做的很熟练,动作干净利落,且手很稳。但即便如此,宁无歌仍痛的抽搐起来,不过依然一声不吭,任凭手掌中的脓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银盆之中,将银盆底部烧黑。
“依我看。”疼痛之时,无歌不免想一些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次火灾倒像是在毁灭什么证据,你别忘了,先前死了的那人是无忧坊的下人。这个地方水很深。”
“真的是这样么?”离离问道,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吃惊。这着实是一句废话,却是她的口头禅,她在无歌身边做事久了,什么样骇人听闻,离奇可怕的事情都听到过,久而久之,便会在遇到自己不认同的事情的时候说上这么一句,以示谴责,“若是如此,那他的目的想必达成了,无忧坊的建筑足足被烧了七成,祸及孔雀楼以西的六座小楼,外加三个水粉铺子,一家成衣店,一家饼铺。现在那里焦土一片,我估计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她顿了一顿,似乎觉得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您今夜不是去看戏的么?那戏如何?”
“姑且算看了个囫囵了。只是结局没看到。”无歌说,“幸好没瞧见,不然我挤在人堆里,自己都要成个肉饼子,更不要提飞身取火种救人了。”
“那戏文如何?”离离问道,她自然知道今天无忧坊里演的是什么曲目,只是觉得玷污了魔尊和左使的形象,没有详细地去看过。
“有几分意思,却不甚有趣。”宁无歌轻轻说道。
离离望着她,倒显得骇然了。这篇剧目的作者水玉向来以热辣大胆,狗血到诡异的情节闻名魔界,离离只担心无歌觉得改的太过,却全没料到她觉得不够劲,“不有趣?不有趣在……什么方面?”
“我看这戏中左使,对那魔尊爱意深重,倒是太过了。”无歌评价道,说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事,“她之前流了多少泪,赌咒发了多少誓?现在那男人回来指天对地的说两句好话,柔情蜜意地对着她一哄,这之前的种种苦痛便一笔勾销——人就算再大度,也不是这么个大度的法子吧!她说自己‘生于雪中,死于雪中。’总不是一句拿出来博人同情,随便说说的屁话!”
“……那句话不是您说的吗?”
“我现在只说戏里的事,至于我本人怎么想,我看大家也不是很在乎。”
“按您的意思,便从此形同陌路,永不回头么?”离离说着,笑了,“那是您心中所想,可若是一刀两断走了,戏还怎么唱下去啊。”
可是,永远心带怨恨,戏就不能唱下去么,恐怕也不尽然吧。无歌想,若叫他爱上我,再狠狠甩了他,我们易地而处,让他好好尝一尝这千回百转,求而不得之苦,那才是真的有趣啊!
只是,这样有趣的桥段,水玉为何不一笔也不提呢?她这样想着,觉得没意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