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你到这里来,到底是趁机会吃东西的,还是来见你的那些老朋友的?”吕秋泓瞅了个空当,到她的身边来抗议,“这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怎么只吃不动口?”

“我现在的样子,他们哪里认得出我来?”宁无歌反问道,“若是揭下面具站起身来,倒是能故人相见了,只是我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尤为不好过。”

她不由嗤笑,知道这台小宴之中来的不仅有希望她平安归来的人,也有希望她就此死去,连骨头都烂在地底下的人。吕秋泓不说话了,也动手给自己倒了杯果子榨出来的汁水,略带嫌弃,“这样吃吃喝喝的,像什么样子?”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们背后说,“吕先生,怎么不到前面去喝酒,反而躲到这里来对月独酌?”

这个声音是少年的音色,带着些许沙哑的味道。宁无歌顿了一顿,方转过头来,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正面地覆下来,因此,她只要一低头,就能隐没在阴影里,不让任何人看清她的面孔。吕秋泓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他的声音奇异地变得刻薄了,“多谢右使关爱。我不喝酒。”

右使大笑了起来,他有一张少年人的面孔,因此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顽劣又无谓。他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无论他如何走动,那只眼睛总也不露出来,遮得十分严实。然而,就算只有一只眼睛可以视物,那也丝毫没有减损右使脸上露出的严酷,残忍的神色,反倒使它有增无减。他低下头,小声地问道,“你还是巴着那些坏消息不肯放手?等着你的女主子从某个犄角旮旯里跑回来?”

“她总会回来。”吕秋泓不动声色。

“她或许会回来的,但我是不会让这样的人在我手下做事的。”右使答道,“你记住,那是她自己说的:谁找到杀害魔尊的凶手,谁就是下一任魔尊。”

这时候,他那一半脸上露出的表情真是叫人十分的心惊。吕秋泓冷淡地望着他,“这么看来,你已经对这件事有头绪了?”

他明确地认为,右使是在自作多情。在他继任右使之后,这种情况虽然少见,却不是完全没有发生过。魔尊到底是怎样死的,吕秋泓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一点,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利用这场死亡才是重点,至于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是啊。但我可不能把自己的情报泄露给你。”右使说道,“情况起了新的变化了,无论你信不信。”

吕秋泓眼中露出一丝担忧,他知道右使从不说谎。极西之地艳阳高照,黄沙漫天,正是这三百年不落的烈日和黄沙造就了这个像火一样高傲爆烈的魔界右使。他依旧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右使时的情景,在这个少年裹挟着满袖的血腥气和狂风走进魔都城门的时候,大片的夕阳像血似的泼下来,魔尊当时曾叹道,“又来了个要叫人流血的人啊。“

他记得宁无歌是这样回话的,“乱世之中,人生在世上,就要让别人流血,谁又能置身事外?“

“是啊。”魔尊不动声色,“可总有些人的血便会格外凶些。“

魔尊没有看错,不到百年,右使的赫赫凶名便传遍了整个魔域。魔尊曾经娴熟地用这把极凶之刃扫荡一切,但现在这把极凶之刃已经嗡嗡叫着开始反噬,正如同他现在对吕秋泓所宣告的那样,“如果你还能联系上你的女主子,不妨劝她就此归隐乡田,过隐士生活去吧。如果她再回来,那一天一定是她的死期。——我说到做到。”

他又笑起来,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不过,我看她和我一样,都是宁愿死在权力场上,也不愿意了却残生,隐姓埋名的人啊。”

“你们在说什么?”他们的一番相谈不幸使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热闹起来,宁无歌又吃了一颗果子,八面不动地坐着。现在月亮又偏转过了一个小小的角度,让月光可以照到她的脸了——一张完全陌生,显得对权力清心寡欲的面孔。

一个极为美丽的少女正在向他们走过来,右使从牙缝里轻轻地嘶了一声,但少女只是满脸怒容的样子,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在她乌黑的秀发顶端,有一只小巧的金环,闪闪发亮,随着她说话的动作不断摆动,“吵什么?谁毁了这趟宴席,我就要他好看!”

“梦夫人。”吕秋泓冲她点点头,脸上勉强地露出恭敬的神色来。

“唔,许久不见。”梦夫人向他点点头,伸手往右使胳臂上推了一记,“我刚刚看到你下属四处找你,快点过去。”

“你催什么,我正和他说话呢。”右使心不甘情不愿道。但在梦夫人转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他的情感立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梦夫人催走了丈夫,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这张小桌边又停留了一会,若有所思地望着正在拨弄一盘肉类的无歌。吕秋泓特别受不了这种监视似的情景,因而拼命用眼光杀她。

梦夫人明显接收到了这个信号,因为她冷冷地说道,“谁要偷听你们讲话?”

说完,很气愤似地挤开他们走开了,在另一个方向,一个身着白衣,手带绿色首饰的女人正等着她靠近来说话。梦夫人依旧是目空一切的神情,好像完全没有在听她说什么。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她才会突然笑一笑,附和一两句。她笑起来的时候比不笑要更美,但无歌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笑容本身,还只是因为她不常笑。

“那个白衣女人是江临月。”吕秋泓见无歌望向她们,便低声向她叙说道,“是小方的妻子。他们结婚的时候您已经离开都城了,当年这桩婚事还闹出了蛮大的风波,全都城的话本老板都高兴疯了。”

看他的神情,好像又要发表一些类似于“无聊的人谈论无聊的事”“多管闲事”之类的愤世嫉俗的言论了。无歌截停了这个话头,道,“是因为他们觉得江临月只是一个舞姬,嫁入方家算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么?”

“您怎么知道?”

“他们的儿子叫方举灿,之前是我的顶头上司。”无歌说,她发觉吕秋泓看起来呆住了,又说道,“现在是我的直系下属。”

吕秋泓猛力咳嗽几声,“你……升迁的倒快。”

“是他太烂。”宁无歌无所谓道,“江临月和梦夫人在谈论什么?”

“估计是讨好的话吧。这样的女人两边都不会乐意得罪的。”吕秋泓说道,这使得无歌想起那个相传来自江临月的密令,不管方举灿怎么闹腾,他这个娘还是铁了心让他留在白羽卫,尽管大多数人认为这个地方已经日落西山。

“这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可我有时候倒情愿她更蠢笨一点。要是我能回来,少不了给他们方家一份厚礼做报答,要是右使占了上风,第一个做卧底的就是他们家,事情过去之后,说不定倒成了我们这边的人硬抓着她儿子不放。”无歌又道,她仔细地打量着临月夫人。

坦白来说,临月夫人和她的儿子长得很像,同样一张脸放在女人身上是绝顶的美人,但在男人脸上就要显得女气了。宁无歌望着她的脸,很难想象她和顺漂亮的五官是如何扭曲成方举灿暴怒时候的样子的。他在性情上确实不像他的妈妈,可也不像他的爹爹,可见方氏夫妇运气不怎么好,养出来的孩子完全没有继承他们各自在性格上的优点。

她沿着一条小路慢慢走开了,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些名震魔界,决定这个地方命脉的大人物们三五成群地说话。这些人有的她已经认识了许多年,有的却连面都没见过。有的希望她活,有的却希望她死。高深的修为把不同年龄,不同阅历的人都装在年轻的壳子里,一个一个推到舞台跟前,让他们聚在一起插科打诨,谈笑风生,但是岁月又无情地把他们隔开来,像水流轻柔而坚定地流淌。

在路旁,还有站在那里指手画脚,互相指责。,宁无歌遇到了西山城主。他已经很老了,皮肤像树皮一样,皱皱巴巴的,甚至连站着都需要好大的力气。姜云跟在他身后,扶着他慢慢地走,从背后看上去,更像是他托着老人的身体,让他不倒下。

她退到一边去让路,让这对义父子慢慢地通过眼前的这段石子路。他们走的实在太久了,但是无歌突然听见一个声音,有点不敢相信似的响起来,那声音叫道,“无歌?”

宁无歌猛地回头,祁念正在她身后站着。他略略蹙着眉头,面孔有半面在月光下,而半面是流水一样倾泻着的长发。他还是抱着他的琴,在他失忆之后,宁无歌从未见过他双手空空的样子。她冷冷地注视着他,道,“你认错人了。”

祁念看上去也有些动摇,他确实是失忆了。宁无歌注意到,无论他怎样装作若无其事,但总有些轻微的迟疑露出来,显出脆弱的内里,“你的背影,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礼,倒像是登徒子搭讪姑娘的法门。”

“可是你身上有……梅子酒的味道。”

云拢住了月,洒下柔和的清辉。树下的魔族们似乎说到高兴的事,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刀已出鞘,离祁念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宁无歌反手握刀,是个起手最快的招式。她动了动嘴角,眼睛冷的可怕,依旧是轻声细语的样子,“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我还以为你要在这里杀人灭口。”祁念说,神情若有所思。他们正面对面站在一颗巨大的榆树下面,像是相谈甚欢,大概没人看得出宁无歌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往左看,一队魔族正醉醺醺地勾肩搭背地走过去,合起来大概不够宁无歌一刀之数。风摇树动,人声遥遥地传过来,是无关紧要的絮语。

“那只不过是吓你的。”宁无歌说道,“死了人,我才是真的逃不出去了。”

“我以为你不杀我的原因是因为我们认识。”祁念的目光在黑暗里一闪,“人处逆境,凡是认识的人,都可以当作半个朋友来使。对于我来说,做你的朋友也总比做你的敌人好。”

“朋友?我不和没用的人做朋友。”宁无歌轻蔑一哼,“首先是这一点,我的朋友是不会来信给我喊救命的。”

“你说谁喊救命?”

“你啊。”她抬抬眉,突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欢欣袭上心头。这喜悦好像毒火,蓬勃地在心中燃烧。难道就因为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她冷静地思索着,愈发觉得这感情耐人寻味——往深里想,难道是因为她支配他?

“你认错人了,我从没这样说过。”

“是么?”她反唇相讥,从袖子里拽出一张纸,微笑而表情镇定地递给祁念,好像那上面只是一页美好的小诗,“难道你以为我是胡说的?我会做空口无凭的事么?”

“这不是我的字迹。”祁念接过那页纸,只看了一眼就为之恼怒。是的,至少这个表情她还是熟悉的,和从前一样,他的下巴线条会微微绷紧,那是他不自觉地在抿唇。宁无歌突然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她眯起了眼睛,轻声抛出了诱饵,“但我确实可以帮你。”

祁念猛地抬头,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真是清透,像他自己酿的梅子酒浆,甜的,同样也是苦的,淡的,但同样也是悠长的。仅仅是这么一个眼神,宁无歌便知道他已经意动。纵然智计未失,可没了记忆,他便还不懂得如何恰如其分的掩饰自己的心思。她觉得好笑又兴奋,因为她知道,像祁念这么一个人,是决不允许在自己最亲近的地方留下这么一大片空白的。

这是机会。

她笑起来,拉过他的手,用冰冷纤细的指尖在上面一笔一划。祁念想把手抽回来,但是他的手被宁无歌紧紧地捏着,是那种不介意捏碎他骨头的力道。于是他挣扎了一下就立刻放松了,平静地分辨着肌肤上的触感。那是个地址。

“如果你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么,明天,你到这个地方来。一个人。”

“记住。”她幽幽地,“你只有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就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