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静水流深

“你说,春天的什么东西最好吃呢?槐花蜜,梅子糕,桃花酿?”

祁念抬起头来,将膝上的琴轻轻放在一旁,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人。他的眼睛很静,像深深的潭水,让人永远也看不透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许多在孔雀楼工作,见过祁念一面的人常常会在背地里偷偷叹息,”有这样一双眼睛,怎么还躲在帘子后头弹琴呢?”

有那么一双眼睛,怎么能一天到晚只盯着青色的门帘,而永远不期望有人揭开它呢?

孔雀楼位于整个魔域最混乱的地方,任何势力都能在其中插一只脚,混一杯羹,而不能将其整个地收入囊中。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人,魔,妖,鬼都在这里不分昼夜地赌博,舞蹈,进行不合规定的交易,在极乐中狂欢,像一棵古树地下的树根一样,盘根错节在这里群聚。随处可见貌美如花的姑娘们叉腰站在门口吆喝着,颜色鲜艳的裙摆底下偷偷溜出一条蛇尾来。又或者路过的男子匆匆抹一把脸,将他那已经快淡地看不见的五官重新着色,当作人面。

乔睨跳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摆出要说悄悄话的姿势。他生了一张总是笑盈盈的面孔,年纪又小,眼睛乌溜溜的,平时便讨喜卖乖,全孔雀楼上下的人都对这个小少年喜爱有加,他也喜欢全孔雀楼的人,无论男人女人,老者婴孩,一见到他,人人脸上都是带笑的。

祁念停下了弹琴的手,往旁边挪了挪,将手边的一碟深褐色的梅子糕递给他。现在是开春的时节,三月飞花,孔雀楼边也应景地开了几亩花树。只不过这里是赌场,来来往往,说的都是赌桌输赢的运气话,秋后算账的咒骂声,只有祁念一人在意这些花朵,闲来无事,他便携了古琴去花林中踏青,间或晾花酿酒。他做这些,并不是因为喜欢,倒像是一种早就养成的习惯。

“这是给我的新品?真的?之前没人尝过吗——啊,你的口味也太酸了吧。”乔睨接过一块,双颊鼓鼓地吃着,他叫起来,“我猜,你失忆之前一定是个有名的糕点师,天天给别人做糕点。”

“或许吧。”

“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可是你还是会弹琴,会做糕点,看起来和每一个没失忆的人没什么两样啊。”乔睨托着下巴,“真的不是假装的?”

“或许我以后会想起来的。”祁念说,在这一处关节上,他无意说谎。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况且若是一切都心知肚明,尚可以心血来潮,装一装失忆,但一个人如果真的失去记忆了,纵然演技超群,也装不成没失忆。

“好罢好罢,左右你总是这么说,真的假的我们也没法判断。”乔睨用手指了指祁念的琴,“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我见你总是弹,总是弹,一刻也不停。”

“不知道。”祁念说,他心头总是萦绕着这首曲调,至于究竟在弹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失魂症的症状,在强横无匹的力量下,受创者的魂魄被蛮横地撕裂开,裂为不规则的几瓣,头痛,眩晕和突如其来的愣怔将成为伤者终生的同伴。在这样暴烈的伤势中,仅仅失去记忆已经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这首曲子的意思是一定要等一个人回来,然后将所有的哀伤和欢欣全都弹给他听。别的我不会弹,只会弹谱曲者去江边等归来者前面的一小段——或许我也是一直在等一个人回来,但就算他回来,我此刻也记不得了。”

“……听不懂。”乔睨摇摇头,这种文艺上的东西,对于他来说有点过于深奥,在他这个年纪,尚不懂得离别的苦楚,只知道享受相见那一刻的欢愉。

“说起来,之前有个漂亮姐姐托我打听你哎。”乔睨托着下巴,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糕点,嘴不停,“你说,该不是她看上你了罢?三月桃花开,你的红鸾星也该动一动了罢。”

他笑闹间,倒有几分是真的好奇。祁念这人长得太过于可恶,清净而目下无尘,让人很容易就起了把他带坏,用红尘沾一沾他的意思。孔雀楼里的汉子和姑娘们曾在宴席上摆了他一道,零零总总灌了他大概百盏桃花醉,那是孔雀楼里最好的酒,滴酒不沾的人往往闻一闻都要头晕扶额。但是那天祁念喝了那么多酒,依然连脸红都没有脸红一下。他安安稳稳地抱着琴,安安稳稳地举起杯子,谁来都来者不拒,却是宴席结束后走路走的最四平八稳的那一个。这确实是祁念,永远不失仪,不悲伤,也不做让大家都没脸的事,可是爱情就是失仪,悲伤和没皮没脸的事。他无比期待着祁念破功的那一天。

“是那个被叫做‘离离’的姑娘么?你是怎么和她说的。”

“你记性可真好——连这个都记得。就如实说啊,你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的确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是你这个举动若要让姜公子知道,少不得挨几下散魂鞭。”

方睨咋舌,“天知地知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况且……就是他技不如人么。”

当日,赌桌上永不言败的姜云破天荒地输给了个刚上赌桌的新手。大家都很哗然,事后,姜云也没处罚祁念,也没多说什么,众人便更觉得其中有了不得的事情。不过除了个别没心没肺之人,大家也不敢出去乱说,只怕有一日被姜云秋后算账。

不过,私下集会几个人还是会说说小话的,每当说到那个宁姑娘只是个一羽白羽卫之时,众人都是惊叹。魔族爱重强者,孔雀楼里局势混乱,就更是慕强。乔睨提起宁无歌的时候,眼神都是亮闪闪的,“她可能真的喜欢你——所以才派侍女来打听你,我和你说,你们打赌的时候,她一直在盯着你看哎。”

“你话本子看多了吧。”祁念说,不置可否。

“唉,风花雪月的事是看一件少一件喽。外头又开始打仗了,南方已经起了战事,本来右使咄咄逼人,登上魔尊之位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临了了,那个吕秋泓拿出一封信——据说是左使亲笔写下的,说冰雪城只认替老魔尊报仇的人做主子。这名正言顺地,不知道还以为他家是老魔尊什么人呢!他早有左使亲笔写下的书信为证,偏偏在此刻才拿出来。我看这姓吕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乔睨道,“若换了我来……“

“你也想去逐鹿天下么?“

乔睨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好像一下子有点害羞似的,“人多半都有这样的志向吧。太平日子我过够了,也过太久了。难道要一辈子呆在这里,做一个给人端茶送水的小卒?我要去建功立业,娶一个美丽耀眼的女人!然后威风凛凛地回家来,回来的那一天,都城的每一户人家都要为我而开!所有人都要看我骑在妖兽上往前跑!”

“或许,做端茶送水的小卒也是一种幸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幸运。”

“这种运气谁爱要谁拿去吧。不能建功立业,做点别的事也成啊,像宁无歌那样我就知足了。姜公子从无败绩的一个人,就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白羽卫手里,这件事至少要被孔雀楼念念不忘地惦记十年吧?这才痛快!”

宁无歌。祁念一遍遍地在心中念诵着这个名字,感到一点微妙的温暖感浮上心头,并不明显,像清晨江面上遥遥罩下来的雾,日头一照,也就烟消云散了,一点痕迹也找不着。不管怎么说,他都确信这名字背后有一些特殊的意义,大段隐秘的往事,而他是头脑空白的人,永远也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没有人会告诉他这背后的故事,除非他自己一点点地把那些东西拾起来。

他深深地惘然着,面上却一点不显。耳中只听乔睨说道,“你觉得宁无歌怎么样——可不许骗人,不然我可要用拳头揍你。”

“不记得了。”他笑道,“我对这个名字,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乔睨,你也真是,我不信任你,还能信任谁呢?有什么心里话,我哪一件事不和你说?”

“可是她好像喜欢你哎。”

“这些事情,我不是很清楚。”祁念沉吟着,他一身不染红尘的模样,看上去确实很有说服力,“恐怕要靠你帮我处理一番了。”

“送一点礼去,你看怎么样?”乔睨的目光闪了闪。

“送礼么?可我只是一个琴师,她未必会记得我。会不会太唐突了?”祁念想了想,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这种果酒,小酌怡情,最是适合不过。我将酒库钥匙给你,你替我去办吧。”

乔睨高高兴兴地推门出去了,他在走廊上一个转身,拐进了自己的房间,恭恭敬敬地坐定了,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孔上,隐隐带了几分阴冷的神色,笑容像潮水一样地褪去了,和它来的一样快。

他颤抖着打开木盒,对着里面喃喃自语,“他确实信我。只信我一个,只是他也好像确实不认得左使是谁了。大人,我们怎么办?”

“事已至此,咱们就逼着宁无歌接招。”木盒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真是可惜啊,树欲静而风不止。”

乔睨静静地听着,是真切的兴奋,“城主,他真是……”

木像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你话太多了!”

乔睨双膝一软,跪定了,虔诚地对着那只木像连连下拜,少年好看的面孔一下接着一下地撞在地上,很快擦伤了油皮,渗出点血来,他却不擦,依旧用力地叩首。远方,大笑声,下注声和劝酒声遥遥地传进来,房间内只有咚咚的声音,连绵不绝,像某种真切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