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衣琴师

正午的太阳将孔雀楼的牌匾照的明亮,赌场中人来人往,人人却连一声大气儿也不敢出,倒显出诡异的安静来。只有一曲单调的琴声,始终在沉凝的空气中飘荡着。琴声婉转,是一曲写重见故人的思归曲,不过那琴师颠来倒去,始终弹得都是重复的调子。曲里单音很多。倒好像是在鼓声轻轻的点着,合着人的心跳。

方举灿的心正在一路地往下沉。

七次,短短的一盏茶时间,仅仅是与姜云手下的婢女为敌,他便已经输了七次。每一次当他自信满满之际,开赌盅开出来的结果都是与自己猜测相反的,而当他心神震颤,故意照着自己的直觉反着压之际,开出来的结果又偏偏与他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像是一种不大明显的嘲笑。

他咬紧牙,向楼边一望,舞衣上的羽毛流光溢彩地落下来,落下了细碎的光晕。现在并不是夜,反而是正午时分。宁无歌倚在赌桌的一角,一声喝彩都没有出,也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发。阳光在她脸上闪烁着,打出一片细碎的光影。离离站在她身后,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

“这婢女的赌术其实并不比方统领高多少,现在玩的实际上是攻心的战略。”离离说,“她玩这一手心理战术,叫他顾前不顾后,顾首不顾尾,屡赌屡输,惊疑不定,自然渐渐地对自己的赌术失去了信心。而一旦一个人不自信起来,言语行动间就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几乎是同她的话音一起落下的,是方举灿的一声大声地,“开!”而那婢女身体却微微后仰,礼貌道,“您确定么?”

“调查出来了么,这间赌场背后是什么人?”

“这间赌场冠的是西山城主的名号,是他一个极为信赖的干儿子开的场子。这个干儿子跟着义父姓姜,名字叫姜云,据说极擅赌术,大赌小赌,几乎从不失手。在都城中也算是颇有名望的人物。不过,若是说他此举背后没有西山城主暗中指使,我是不信。”

“干儿子对亲儿子么?”无歌哼笑道,“辈分倒也对的齐整。”

“西山城主很是狡猾。”离离又道,“十三年前冰雪城曾经收到过线报,言之凿凿,暗指他有夺权篡位之心。只是后来依照信上的内容去查,所提到的种种竟然都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找不出一点实证,这才按下不表,没有上报给您。此人非但精于算计,做人也是一等一的精明强干,据说,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也从不争无意味的输赢。凡是有一块金子的投入,就一定要拿回两块金子才罢休。”

“是人才辈出啊。”宁无歌叹了一声,赌桌旁围观的白羽卫少年们又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声。第九次,这一次方举灿又输了。他已经输了第九次。

“自我年幼时,便听人说过,山中魔兽虽然可怕,吃人却仍会留下骨骸,而赌场却是吃人不眨眼,连一副骨架都不会放过的魔窟。好端端的一个人进了赌场,出来便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下场。我早年曾听说过姜云的名字,听说他曾经连下几十场赌约,使一个家族在一夜之间输地掏不出半块银两,从此在魔界之中消声觅迹,这其中固然有子嗣不成器的过错,但西山城主这位义子的手段由此便可见一斑。”宁无歌道,“离离,你既然说西山城主从不做亏本的买卖,那你猜猜看,他遣了江云来和方举灿定下这场赌约,所为何故?”

离离一默,“属下不知。”

“方举灿固然是个不成器的种子,却也是方家的子嗣,遇到西山城主,还要恭恭敬敬叫一声伯父。姜云不顾两家之间的交际往来,挑了方举灿最重视的点下手,这一次,只怕不狠狠刮下方家一层油水来,都对不起他损失掉的声名。由此来看,西山城主侵吞方家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怕是有入住都城的志向啊。”无歌叹道,“而现如今魔尊之位空悬,魔界辽阔大地英才辈出,剑指魔尊之位的,又岂止我和他两个人!”

离离略略点头,眉宇间第一次显出几分凝重之色。显然,她对于这一层关系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无歌不问,她便也不说,这是做下属的诀窍,也是她做人的宗旨,“要相帮么?”

“不能叫他输,这是为了保全方家。”无歌叹道,“亦不能叫他赢,因为他赢了之后,看他那副嘴脸,我会很不高兴。”

她大步向前,按住了方举灿摇盅的手腕。

方举灿正输的焦头烂额,奋力一挣,想将她的手腕挣开去,他的力气在白羽卫中不算小,和人嬉戏打闹的时候从来没觉得被谁压制过。但这一挣竟又重复了昨夜的惨剧,完全脱不开身。他怒视着无歌,低声喝道,“你又想怎么样?”

宁无歌的表情依旧是风轻云淡,甚至带着几分亲切,“方统领之前说过要借我几个筹码玩玩,难道不算话?堂堂方家子嗣,总不会如此小气吧。“

方举灿瞪圆了眼睛,二话不说,又死命去抽自己的手腕,他涨的脸红脖子粗的,宁无歌却道,“瞧瞧,这是真的输急了,出了这么多的汗。“

她突然把手一松,方举灿犹在用力,这一下措手不及,整个人便身不由己地离开了座位,向外头扑去,宁无歌顺势鸠占鹊巢,单膝往软垫上一跪。她拾起方举灿仅剩的三个筹码按在手心,手指在漆黑的桌面上玩笑似的打着节奏,道,“赌一把么?”

婢女却不接招了,含笑将十指交迭,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姑娘是谁?”

“我姓宁,名叫无歌。”

那婢女赢方举灿时一把接着一把,都是十分的痛快,甚至有几分雷厉风行的味道,此刻却轻轻收回了手,露出些为难的样子。她侧过脸,抿着嘴唇笑了起来,“我家主人今日约战簿上只有方公子的大名,可没有您这位姓宁的宾客。”

“那便随便给我个位置吧。手下?打手专门雇来回本的?”宁无歌举起骰盅,轻轻地摇了摇,又放下了。旁边方举灿恼火万分,几乎要提拳掀桌揍人了,被刚刚挤开人群赶来的离离一把按住,两个人推推搡搡起来,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别的不提,宁无歌摇晃骰子的技艺倒真是十分的生疏。婢女见她如此动作,不由摇头叹息,“您不是此道中人,又何必逞强呢。”

“主要是丢不起这人,其他的倒在其次。”无歌道,“你赌还是不赌?”

婢女声音轻软道,“好罢,既然如此,还请宁姑娘稍等片刻。我去请示姜公子,待他示下。”

她身形婀娜地向众人行了一个礼,站起身来,向一张淡青色的帘子后面走去了。那个弹琴的人似乎也坐在后面,一掀帘子,琴声便更清晰了,悠悠扬扬地传过来。宁无歌的眼神突然定住了,她冷冷地注视着那张帘子,如玉的侧脸边散下一半黑鸦似的的头发,看不清神情,像是在沉吟。

也不知道那婢女进去说了什么,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帘子里便走出一个人来,抚着掌大笑,倒多出三分粗豪的气概,“谁要替战?是这位宁姑娘么”

看他的面相,大约也才三十出头,不过魔域之中甚少以面相决定年龄,许多人直到寿终正寝也依然是一张青春少艾的面孔。此人声气弘大,行为豪放,一见之下倒叫人觉得这是个实心眼的汉子。

“这位便是姜云公子么”无歌道,她也不起身,只一抱拳,就算行过了礼。“宁某在此见过了。”

姜云走到了桌边,举起赌盅,又放下,在他的掌中,几粒骰子快活地一响,“宁姑娘真是个伶俐人。我的赌局开到一半,倒叫你搅了场子,难以为继了,现在闹成这副样子,你是替小方公子,还是另开一局你自己下场?”

“上司有难,下属替上司排忧解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宁无歌道,她十指交扣,反而是沉静的,“倘若今天方公子输了赌局,明日白羽卫的堕落之名便会传遍都城。这份名声实在丢人,咱们白羽卫是实在担不起的。”

“这么说来,宁统领是胜券在握啦。”姜云道,“宁统领从来来过这里没有?最喜欢赌什么?”

“以前从没有赌过。”无歌道,周围瞬息而起的嗡嗡议论声几乎要将她淹没了,其中以方举灿手下亲信的喊声最为大声,“从没赌过你上什么赌场?”

“看来,宁姑娘有一颗很大的胆子。”姜云索然无味地把赌盅往桌子上一丢,“我是在赌场中混迹的人,向来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越大越好,但胆子这种事却不是的,胆子太大,有时候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这么说,宁姑娘可明白么?”

“我虽是赌桌上的新手,不过也不怕做城主的对手。从前经常听人说,新手的运气总是特别好。不知道我的运气会不会好一些。”宁无歌摇了摇头,她伸手握住了赌盅,将它按在台面上轻轻摇晃,“是要这样摇么?”

方举灿看着她生疏的动作,几乎绝倒,他恨得更加咬牙切齿,一心认定宁无歌是故意来捣乱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出丑。但是离离的动作比他更快,这个担当文职的小姑娘虽然孱弱的近乎手无缚鸡之力,却已经绷紧了神经,牢牢按住了方举灿的脉门,让他连暴喝都喝不出声来。

姜云的声音沉下去了,“棋不逢对手,倒显得我恃强凌弱,故意欺负宁姑娘了。”

他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咱们就不比骰子了,来人!上风物牌!”

风物牌。

宁无歌的瞳孔微微一缩。

魔界早年山穷水恶,许多的气象变化,奇花异草,就连当地人都无法历数清楚。魔尊一统魔界之后,认为此举实在是行不通,便花了十数年时间走访山川河流,绘百种风物,以成了一套风物牌。又将不同牌面加以组合,约定分值,形成了一整套玩乐的体系。双方各执五张牌,轮流出牌,打出牌后亦可将手头的牌弃牌重换,再根据分值不同进行加分,最后分高者得胜。

这个游戏一经面世,便以其流畅的雕刻技巧,丰富的知识获得了众人的喜爱。事到如今,小儿往往不看地理图志,先学风物牌中的种种,一副一百八十八张风物牌打通了,也就能做到对魔界风物人情心中有数。也有人说,看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出身魔界,只要看他到底会不会打风物牌,便能知道了。

“风物牌谁不会打?”无歌应声道,“公子此举,难免将我当作没有见识的人了。只是打的实在不好,只怕要让你看笑话了。”

“只要有运气,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说话间,一副厚厚的风物牌已经被递到了桌上,姜云接过了,开始洗牌。他虽然外表豪放,此刻的一双手却如同穿花蝴蝶似的,在薄薄的牌面中穿梭不休。

“这也算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件藏品,很是珍贵。相传是咱们魔尊绘风物牌的初稿。”城主一边洗着牌,一边向周围的人介绍道,他的手指灵活地在这些牌面中穿梭,一张一张的牌面被翻开了,花草树木,春秋冬夏,绚丽地旋转,“也就是说,这大约是咱们魔界第一版风物牌了。“

说到魔尊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稍稍敛去,众人的议论纷纷之声也轻了一些。对于所有的魔族人来说,别人他们不服,但对于这位刚刚熄了命灯的魔尊,却还是深深地叹服的。

不同于神族苦心经营宣传的“魔族人都是三头六臂,怒目圆睁的黑毛莽汉”形象,魔尊的嗓门却完全不大,笑起来亦不会像是打雷似的,他甚至可以说是彬彬有礼,甚至连琴棋书画都会那么一点,倒像是贵族家养起来的公子。只是他的性情太过于清冷桀骜,所以很少有手迹流传于世,如今姜云拿出了这副由魔尊亲手雕刻的白玉风物牌,却是极为的难得。

“好罢,就算这位宁小姐输的很惨,见了这副风物牌,我也算是不枉此行了。”人群中有人叹道。

随着西山城主将风物牌推到小桌的中央,这场赌|博——准确来说,今天的第十场赌博,便在众人的喧哗声中拉开了帷幕。离离挤开了吵吵嚷嚷的人群,又一次站到了宁无歌的身后,她的手指交缠在身前,表情沉着。

宁无歌没有说谎,她有生以来几乎从没进过赌场,和人下注争过输赢。但是离离不同,在她跟着宁无歌做事之前,她就已经有了天下几乎最敏锐的眼睛和最灵巧的手指。论起出千来,离离是一把好手,在观察牌面,计算概率,她也从没失手过。

在深深的一口气之后——当然,吸气的是姜云,而宁无歌则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双方各自翻开了牌面。稍稍犹豫之后,宁无歌打出了一张”紫堇”,而西山城主出的是一个数字“七”。

宁无歌把手里的两张牌丢下了,选了新牌加入进自己的牌组。这是离离给她的暗号“左四,右三”。在这种事情上,她向来充分地相信离离的敏锐,相对应的,离离也从没让她失望过。

她渐渐看出来了。离离要凑的是一组叫花千重的套牌,中规中矩,分值中等偏高。看底牌就可以知道,宁无歌这次的运气并不算好,可见新手在赌桌上也不是个个都能有好运气的。凑足这一套花千重,已经是现有局面中能打出最好的牌。

淡黄色的“向阳花”被打出去了,鲜红的“啼血”也被打出去了。宁无歌往桌面上一扫,发现对面打的是一张天气牌“雪”,和一张上绘神秘图文的“神族”。

他要凑什么牌组,已经是十分明显的了。

“是左使北拒七大神域的典!”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哗然。就算今日左使已经绝了行踪,没人知道她在哪里,但提到这个典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噤声屏气,只觉出一股冷冷的肃杀之气。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魔界中人见到神族人只有四下逃窜,招架防御的做法。但左使不同,她只是凭着一个人和一把刀,便敢于七大神域为敌。一百八十八张风物牌之中只有一张左使的写意画,是个女人在雪中的背影,手执刀剑,九重白羽翩然若飞。

“到底是左使啊。”魔界的老人们总会如此叹息,既觉得她凶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又生出几分难觅源头的敬意。

“一百八十八张风物牌里只有一张左使!”一旁有人涨红了脸,压低声音叫道,“一百八十八分之一,倘若抽不出左使这张牌,这套卡组就是套散牌,一点分都得不到!”

“一百八十八分之一。”宁无歌也念着这个概率,“这样有赌性么?我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姜公子这样豪赌。”

她说着,又换了一轮牌,牌桌上主权易位,又轮到了姜云。这汉子倒第一次在赌桌上犹豫了,手指轻轻地往桌台上打了两下,却是举棋不定的样子。

琴声却突然停了。

姜云难得地停下了思索,向帘后道,“祁先生,是出什么事了么?”

这声祁先生一出,众人顿时都是精神一振。他们常年混迹在这家赌场之中,听这琴师弹的曲子每日是听的耳朵起茧,尤其是赌输的人,恨不得砸了他的琴。然而这神秘琴师却从来没有露过真容,也从没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不过如今琴声骤然一歇,倒叫人觉得心中怅然若失。

“古人说观棋不语。”那张雪青色的帘子背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我若此刻出言,只怕会坏了您和宁姑娘的兴致。”

“依我之见,倒不必如此避讳。”无歌道,她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手头的牌,“姜公子擅赌,在魔界之中都是声名远扬。以他的赌术,若要出千,是不必特意做出这样的布置的。你若有话,不妨直说,我并不在意。”

“现下姜公子举棋不定,实际上是在某几张牌之中犹豫,担心抽不到想要的路数。这是这局赌的紧要关头。因此我不敢再弹琴,怕扰乱了姜公子的思绪。”

“难道先生避在帘后,对赌桌上的局面竟然一清二楚?”姜云问道。

这回,他沉默了一下,“在下确实心中有数。”

这下,不仅赌场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连离离自己都快发出一声嗤笑了。帘子是完全闭合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就算能目视到赌桌上的一切,依然时时留意,不敢有一刻的放松,但即使是以她的眼力,也只是堪堪算出那张左使牌到底在哪里。而那琴师却堂而皇之地说,他心中有数。有的是什么数?

离离不信。

“噢?”姜云也笑,“我确实在沉思,却不信先生已经将我的所作所为都看透了。既然如此,不知道先生是否愿意出来到这赌桌之上,指点我一手呢?”

声息微微一顿,好像帘子后面的人愣了愣神,“若我说出来……只怕不大公平,对手未必会答应。”

姜云只得又转向无歌,“宁姑娘,你看呢?”

“祁先生这样的本事,是无歌想都不敢想的。”无歌慢慢地说道,她微闭了眼睛,显出沉吟的神色,说,“我倒真是想见识见识。”

帘里的人轻声道,“既然宁姑娘这样说了,如您所愿。”

离离低下了头,看她的眼色,是极不赞同的意思——左右就是一场赌局,何必横生枝节呢

但是宁无歌却没有动。半晌,半晌,只闻高楼琼阁间丝竹极清越地一响,雪青色的帘子重新飘摇起来,一缕阳光从窗边倾下了,如金砂般徐徐流淌。

在帘子背后,走出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