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随着夜深而逐渐变凉,白日里的燥热退去,连月色也变得温柔起来。
再次回到内室的宋止坐回案几旁,桌上的书文密信还摆放着,墨池里的先前研的墨还未干,散发出袅袅文雅的余香。
宋止却没再执笔,转而无意识的端起了早已冷却的茶水。
“檀云,你方才真听见那位姑娘说为大人失了清誉,要大人娶她吗?”
“可不是吗,乐姑娘声儿不小,我站在门外值守时听了个真切。”
“那大人怎么说你可有听见?可是应了那姑娘?”
站在门外值守的宋程瞧见了过来添置热茶的檀云,两人便窃窃私语的聊了起来,而话题的内容,正是刚才发生在乐珂屋内的事。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回胆子大,悄悄地议论着主子的私事。
主要是他们自小就服侍宋止,早已是宋止的心腹,又加之宋氏秉持君子气度的家风让身为宋氏年轻一辈代表人物的宋止更是耳濡目染了个十成十,待他们向来温和宽厚。
这让他们自然就胆子比别家的侍从奴婢大了几分,又再者此番除了陪大人外出办正事以外,他两还接了宋氏夫人悄悄嘱咐的私活儿。
别家公子少年郎弱冠行冠礼后,便娶妻生子,偏生只有他家主子,像忘了这回事一般,夫人瞧中的姑娘,全都通通被他变着法儿找借口挡了回去,孑然一生到如今。
这么多年来,唯一与大人走得近了几分的女子便只有他的远房表妹姜姑娘。
夫人也曾对此探过口风,大人虽没有再找借口,却也没应声。
这更让夫人急了,便叮嘱他们若瞧见大人对什么女子有别的不一样之处,一定要及时告知她,她说什么也要找人上门去提亲。
因此,他们才对这被大人亲自护在怀中带回来的乐姑娘格外好奇。
“这我到没听着,但我琢磨着,似乎...”
檀云偏过头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但旋即又猜测道。
“宋程,进来。”
檀云的猜测还没说完,便被宋止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去。
夜里本就安静,这暂时歇脚的偏院里,除了在外院值守的侍从和潜伏在四周的暗卫放哨外,整个内院里也就乐珂和宋止等四人。
宋程与檀云即便压低了声讲话,也全都叫习过武,耳朵格外敏锐的宋止听得一清二楚。
送到嘴边的茶水再次被放回了原位,宋止抚了抚眉心,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外边愈发胆大的二人。
“京城那边可有异动,边城处灾情与战乱如何?”
宋止此番冒着生死盗取江州虎符,为的就是江州边城的战乱和灾情。
江州边城与突厥交接,历年便战事不断,那处的百姓本就过得极苦,近几年来更是变本加厉。
只因天子近些年贪图享乐,喜好举办国宴宴请大臣饮酒作乐,又喜欢大办选秀充盈后宫,甚至还喜好每年为大大小小的妃子美人大肆举办生辰宴。
挥霍无度,私库没了钱财,便大肆挥霍国库,江州边城战事吃紧连军饷都拨不出来,若是再不想法子平了这场战乱,怕是江州边界几座城池都要被占了去,大元的天,恐怕就真的要乱了变了。
因此,他不得不将主意打到先祖父在手札上提到过的特殊虎符头上。
此虎符是元成帝在位时,为大元将来万一陷入危机时刻留下后手而制作的特殊令牌,每道令牌都被元成帝秘密交由身边不同的亲信保管在不同地界,就连皇室子弟的都不曾知晓。
而这每一道虎符背后都藏着精兵一万,军饷粮草数万。
然因早年的大元正值盛世,这几道虎符的传闻历经上百年历史早已消失在众人眼中。
宋止费了大半年的心血才探寻到其中一枚——江州虎符的存在,至于如今精兵粮草还在否,还得靠令牌找到了隐藏地才知晓。
想到这,宋止不由得再次眉心微蹙。
现如今以宋氏一族在天子眼中的地位,绝不是适合掌控着此块虎符,若是由他去开启了这秘地,只怕立即惹来的便是灭门之祸。
看来,还得再寻一合适的人将虎符送出去。
“大人,京中到还是和往常一样,皇上仍领着他那群狗腿子大臣寻欢作乐,至于这边城,此番情况怕是不太好,韩将军手里已无军饷,军营里头快吃不起粮,将士们无心抵御突厥,近几战死伤惨重,军心已经乱了。也亏得韩将军拼死守着,不然只怕军队会散了,这边城怕也是要没了。”
被点名的宋程进了室内,又做回尽职的下属一一向宋止禀报。
“再歇一日,后日便赶往边城。”
宋止执笔的手停了下来,宣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萧和韩字,他将目光转向窗外的树影,琥珀色的眼眸被月色浸染,模糊一片。
沉思了片刻,温声嘱咐了宋程后,便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可大人你肩上的箭伤还未好,再者咱们此番前往边城,必然会途径府城,只怕那帮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宋程踌躇着没走,瞅了眼宋止明显比平日里要差上几分的脸色,担忧起他的伤势,低声提醒道。
“我无碍,两日已够了,边城那边的事不能再耽搁了,再者在此处留的越久越危险。”
这虎符是从江州于刺史府中夺来的,芙蕖县仍是于刺史的地盘,而边城虽也是,但边城陷入混乱,于刺史的手反而没法伸这样长,于他们而言更安全。
“那,那位乐姑娘呢,大人预备让小的怎么处理。”
宋程行礼过后退到了门边,又仿佛突然想起一般,转头看向宋止询问。
......
“让她跟着罢,且叫檀云侍候好她,主意分寸与动向,再叫人去查一查她。”
宋止继而再次有些无言的将手中的笔放下,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别样的情绪。
他年少成名时曾游历过天下,遇到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却没见过像乐珂这样的女子,大胆热情到连外族女子都不如她,可偏生她这些行为做的十分自然坦荡,不见一分一毫的旖旎之色。
方才她扯着他的袖口红着眼圈假意哭诉失了清白不想活了,可分明在知道他名字前,她曾说过她并不在意此事,她怎能变卦如此之快,她究竟是想在自己身上图何物?
宋止向来不愿在一问题上困惑太久,既她想跟在自己身边,便让她跟着便是了,等些时日,便自然会有结果。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
乐珂心情颇好的躺在马车上哼着小曲,还时不时拉开小窗帘看外头的景色。
虽只有列阳高照的一片和焉不拉叽的草木,也丝毫没能影响到她的情绪。
前夜里她靠着一系列撒娇卖惨撒泼轮番上阵的操作,终于让宋止让了步,虽然说是没同意她荒唐的要求娶了她,但至少是同意将她带在身边了。
虽然她一开始的意图也不是想要逼迫着宋止娶了她,因为她了解宋止,自幼读圣人书,做君子事,绝不可能会做和一个女孩子在无媒妁之言的情况下私自定下婚约这样的事。
所以,她又怎么舍得为难老公呢!
“乐姑娘,您这是什么曲子啊,曲调好生奇怪,婢子还从未听过呢。”
一路听着乐珂反复唱了七八遍的檀云在为她换好了脚上的伤药以后,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这是我家乡的儿歌,我就是高兴唱一唱。”
乐珂笑眯眯地转过头看向檀云,眼睛弯弯的如月牙儿。
“姑娘为何如此高兴啊,是因为大人吗?”
大抵是乐珂喜上眉梢的情绪太过咸盐,檀云瞧着她的脸,嘴一快就把心里的好奇问了出来,问完后又暗骂自己问的太过赤、裸,忘了身为婢女的本分,万一乐姑娘面皮薄就伤她脸面了。
“嗯!”
哪知,忐忑还未落地,乐珂睁着一双天生含情的眼瞧了眼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宋止,大声应了一声还不够,随即又重重的点了点脑袋,再次肯定道。
“你不知道,我可喜欢他了,做梦也没想到我真的能见到她,在他*的时候,我还为他哭了好久呢。”
在说到死字时,乐珂突然感觉自己舌头像被什么卡住了一般,说话突然含糊不清了起来。
奇怪。
她张了张嘴,再重复一遍时,仍旧像是被卡住了一样。
乐珂摸了摸脑袋有些不明所以,抬眼看向檀云,却发现檀云一脸震惊的盯着她,才反应过来古人讲究含蓄,她这话对于檀云来讲,不亚于一场地震所带来的冲击。
她将刚才的异样抛于脑后,有些心虚的赶紧转移话题。
“檀云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去江州边城处。”
檀云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她本以为乐姑娘会因羞涩而闭口不谈,却没想到她不仅谈了,还极为大胆的说喜欢大人。
她分明瞧见乐姑娘在说这话时,黑白分明的眼底泛着水波涟漪,像极了情根深种的模样。
莫不是,夫人再也不用担心大人找不到女子成亲生子了?
檀云脑子里忽然闪过极为荒谬的念头,下一秒又被胳膊上的突然传来的力道打散。
“你说什么,我们要去江州边城吗,现在这里是江州地界吗?”
乐珂突然感觉头上像有一道晴天霹雳一样,她慌张的抓住檀云的手,反复追问。
“是的,乐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檀云看向突然变得激动的乐珂有些不知所措。
“唰”
再次得到肯定答案的乐珂脸倏地一下变得惨白无比。
原著中,关于宋止的一切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江州边城之行是宋止逐步走向万人唾弃辱骂的开端。
元康一百九十九年处暑,宋止前往江州边城,遇战乱与瘟疫,边城死伤无数,满城随处可见的未寒尸骨及奄奄一息感染瘟疫的平民百姓。
向京城求助的宋止却只等来天子的一张屠城的圣旨。
狗皇帝怕瘟疫传染到京城,竟直接叫宋止用强硬手段封城,全城百姓不论有无感染,一律用火大火烧死。
宋止不肯,却被派遣而来的大军强制看押。
满身书卷气,文人出生又没有武艺的宋止怎么抵得过数万大军,直径被大军关押了后再出来时,整座边城沦为死城,震惊整个大元。
而皇帝却在危机解除后,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竟将整个锅甩给了宋止,看他受万人辱骂后,还趁机革了他的职。
这一狠辣的举动直接让名满大元,一身矜骄温润的宋止跌落神坛,坠入烂泥之中。
现如今她穿了过来,知道这样的惨局,她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宋止去跳这样一个万劫不复的火坑呢。
“停车,檀云,叫人停车,我要去见宋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乐珂扑腾着伤脚,掀开车帘往外钻去,微颤的嗓音里满是焦急与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另一章会晚一点儿更新(心虚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