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芙蕖城某处别院。
宋止在内室刚换好伤药和衣物后,室外忽然有人敲门。
“大人,大夫说那位姑娘已无大碍,换过药后只需好好休养便可。”
门外的宋程低声禀报。
“知道了,让檀云好生照顾着。”
“大人,可那位姑娘已经醒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宋程犹豫了一会,又小声问道。
此次大人因夜袭江州府城夺取江州虎符受了伤,一路逃窜至渠县的黑云山才得以甩开追兵,他与其他弟兄一路追随着大人所留下的记号追寻而去,却没想到大人竟还意外带回一姑娘。
这姑娘不仅一身肌肤赛若霜雪,还长着副格外明媚动人的脸,一头如瀑发丝略微卷曲,如水波一般散于脑后,眉眼比常人略深,双瞳剪水,望着你时总叫你莫名觉得里头噙着几分绵软的情意,勾人心神。
只是这相貌,总叫他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不过眼下这倒不是要紧的,叫他与檀云等人惊叹的是这姑娘是大人亲手抱回来的。
他自幼跟随大人,见多了大人洁身自好,谦谦君子的模样,以至于这么大以来连个妻妾都没有,如今竟破天荒的让一姑娘睡在他怀中。
因此,这姑娘才醒,他也斗胆问了大人一句,他总觉得,大人应该是想见这姑娘的。
室内一片沉寂。
宋止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清浅的眸子中一片复杂之色,略带些许疑惑。
他拿到江州虎符后,因着受了剑伤,又加之身后有追兵,因此他一路逃至渠县黑云山。
在之前,黑云山一直是处于无人之地,没想到不过两个月的时光,黑云山竟起一群山匪,这让他着实有些狼狈。
一路东躲西藏找了个位置隐匿,就遇见一姑娘。
他听见她嘴里絮絮叨叨了一堆,最后末尾忽然出现了他的名字。
她说,她想见他,她是为他而来。
为他而来这句话,她说了两遍,一次是他刚隐匿好身形时,一次是她豁出去舍了清白后,昏迷前迷糊的喃喃自语。
他自幼时起,便察觉到自己有尽乎过目不忘的本领,可翻遍这二十一年的人生历史,脑子里却从未有眼前这位姑娘的相貌记忆。
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为何会说两次她是为自己而来呢。
况且现时的他,虽有着所谓的钦差大臣的身份,外人瞧着是至高无上的职位,实则不过是天子瞧不惯宋家,对他的放养出京城的虚职罢了。
岌岌可危的宋氏一族,走在利刃上随时要坠入悬崖的他,又有何可图谋之处,值得一个人说是为他而来。
这令向来运筹帷幄的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感到疑惑不解。
“你先叫檀云为她换身衣衫,我随后,就过来。”
宋止再次顿了顿,将还未送入口中的茶放下,敛下的眼睫往上卷起,语气里多了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明的意味。
别院另一室内,乐珂刚醒,入目的不是熟悉的欧式装修风格的天花板和水晶灯,也不再是山寨里满是蜘蛛网丝的柴房栖身之所,而是格外陌生的床幔,零星飘浮的烛光。
她眨了眨眼,眼中尽是迷茫之色。
她这是,脱险了?
“姑娘,您醒了,可要喝点水解解渴。”
忽然,床边出现一陌生女孩的声音,乐珂循声望去,是个身着古装,从未见过的陌生少女。
“请问你是谁啊?这是哪儿?”
“奴婢檀云,这儿是芙蕖城,大人带您回来的,您忘了啊。”
“大人?”
乐珂喃喃自语,眨了眨眼,目光逐渐清明:“你是说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吗?”
“奴婢——”
檀云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忽地想起敲门声。
“可否方便进来?”
宋止的声音徐徐响起。
“是大人。”
檀云的眼里泛起奇异的涟漪:“姑娘,您是否要见见大人,若您还有别的疑问,相信大人能为您解惑。”
“那你让他进来吧。”
乐珂在檀云的搀扶下,自床上直起身子,往那门口处张望。
“吱呀”
门被推开,身着月牙白,袍角边绣着零星山水墨画的宋止站定在门口,顿了几秒,才抬脚往室内走来。
之前在寨子里的湖边光线朦胧昏暗,加之情况紧急,乐珂一直没能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只匆匆一眼觉得应该是个十分好看的年轻男子。
如今危机解除,她也就有了闲暇时间正儿八经的看仔细眼前这人的模样。
只是现下虽是瞧清了,却总叫她觉得这人有几分分外眼熟。
束起的青丝绾于脑后,露出白玉似的额,挺直的鼻梁,似带有隐隐笑意泛着微红的唇。
他的眉不是斜入鬓角的剑眉,却有着别有一番韵味的温柔与内敛,最是点睛之笔的,是那双格外独特的眼。
一双瞳孔清浅,宛如琥珀色,缀着不一样的光。
若是旁人生了双他这样比常人要淡上些许的眸子,只会显得冷漠疏离,不近人情,可偏生只有他,目光似积雪消融后的流水,温润澄澈。
“这感觉,怎么叫我越来越眼熟啊。”
乐珂盯着男子满是狐疑之色。
“在下宋止,字延之,再次多谢姑娘的舍身相救,敢问姑娘是否方便告知延之你的名字。”
檀云识趣的退了出去,并十分贴心的关好了门,眼观鼻鼻关心的死死守在门边,不让旁人打扰分毫。
室内霎时陷入一片沉寂,最终还是站定在床边不远处的宋止开口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只是,他的话不过才落音,他便看见斜靠在床边的少女突然眸中亮出别样的光彩,亮晶晶的光芒直勾勾的锁着他的脸。
喜悦之情,不加掩饰的流于面上。
“你说什么,你就是宋止?”
乐珂惊了,又是一喜,整个人分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是什么感受。
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又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愉悦之情。
她挣扎着下床,瘸着一条腿蹦蹦跳跳的来到宋止的跟前,微仰着头,眨也不眨的看着宋止。
“你真的就是宋止吗?我是真的见到你了吗?你没有骗我吧?”
接连三问,少女明晃晃的热情浮于表面,叫宋止一时有些招架不住,脚跟不自觉的往后小挪了两步。
他有些无措的点了点头:“确实是我。”
“不知姑娘——”
宋止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乐珂的问题,只觉得眼前的少女直白到不像是养在深闺的女子。
他敛了敛眉眼,不动声色的想要引开话题,却又突然被人打断。
“噢,你是问我的名字吗,我叫乐珂,就是可乐两个字倒过来,然后改成王字旁的珂。”
乐珂笑弯了眼睛,宛如两弯月牙儿,如蝶翼般的眼睫与漆黑的瞳孔交织在一起,眼底像是盛着细碎的水波星光,泛滥出浅浅情意。
她伸出手,瓷白纤长的掌心面向宋止,做握手状。
“乐姑娘这是何意?”
宋止盯着身前的纤细指尖,再次被乐珂的大胆感到无措。
他大抵能猜出此手势应当是某种礼节,可大元朝内从未有过这样的礼节,他也自幼读圣人书,学君子之礼,还未曾唐突的去牵一姑娘的手。
“呀,怪我怪我,差点儿忘了你是古人了,这是我家乡的礼节,表达我此刻很高兴,很高兴能见到你。”
乐珂看到宋止惊愕的表情瞬间反应过来,旋即赶忙解释道,随后又将手掌靠近了宋止几分,几欲与他的衣裳触碰到一起。
“宋止,我可不可以和你握手啊,我真的没想到我真的能遇见你。”
望着又靠近了几分的几节指尖,在烛光中,细长圆润的甲盖泛着娇艳的粉色,衬得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是莹白如玉。
蓦地,宋止忽然就想起在寨子里时,他刚从湖水中起来,惊鸿一瞥到乐珂的脚时,好像也是这样的颜色光景。
宋止当即有些不自在的挪开视线,青丝下的耳尖无端就泛起了红,微热的温度叫他脚跟不自觉又后退了两步。
“于礼不合,为乐姑娘清誉着想,延之不敢唐突。”
宋止颌首略拘了一礼,目光看向门窗上的雕花,转移话题:“还请乐姑娘告诉延之你的家在哪,待你伤好了以后,定当送你回家。”
“你送不了我回家的,因为我也还没找着回家的路。我先前救了你,你不会就急着要赶我走吧,那我会流落街头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喝的,饿死渴死。就算侥幸不死,我长得这么好看,会被人抢去当小妾折磨,会很可怜的,我可不可以先留在你身边啊。”
乐珂对自己的5.0的视力向来很有信心,她刚才分明看到宋止因瞧了几眼她的手指而耳朵红了害羞了。
她的老公怎么可以这么纯情,简直犯规。
况且她刚穿就遇上了宋止,这让乐珂有种极为强烈的预感,她的穿书,一定是为宋止而来的,为改变宋止失去朋友,失去家人,失去名誉,失去性命的悲惨一生而来。
这时候,她又怎么可能从宋止身边离开。
绝不可能的。
乐珂当即熟练的使起了撒娇卖惨的技能。
知晓宋止易害羞,又有点古板守旧,她伸出的手改为捏住宋止袖口的一角装作小心翼翼地晃动着。
仰着一张软软的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的幼态脸,睁着黑漆漆的一双眼,似泛有水光,委屈巴巴的瞧着宋止的脸。
我是为你而来。
可不可以,留在你身边啊。
少女刻意放软的嗓音本就像沾着甜腻的糖丝一般,偏生那吐出的话语里,又有如最为热烈的艳阳,灼人心魂。
宋止僵直了身子,耳尖还未褪去的红,又再次爬满整只耳朵。
暗自运气内功平静心神后,他才缓了下来。
“若是乐姑娘找不着家,延之自会安排好人照顾好你,一路陪你找到家为止,至于姑娘想要跟在延之身边,怕是不妥当,延之此番还有要事在身,并无法再长时间分出心神照顾姑娘你。”
宋止还有余下一截话还没有说。
此时的他的身边看似高楼平地起,实则如履薄冰,脚下尽是万丈深渊,圈套一轮又一轮,谁是人是鬼,又怎会一时半会分得清楚。
“不行,我只想要跟在你身边。”
宋止语调虽是温润,语气里的拒绝却又叫人听了个明明白白。
乐珂急了,准备来点蛮横的。
她瘸着腿摇摇晃晃到一旁的贵妃椅上,伸出那条伤腿,可怜巴巴的指着它对宋止哀怨道。
“女孩子的脚只能给夫君看的,现如今我的脚为了救你被那些山匪看了,还被你看了,以后怎么还会有好人家肯要我这么一个失了清誉的女子啊。难道我要去嫁那些山匪吗,那珂珂还不如死了算了。”
“乐姑娘...”
“我害怕,我没有办法了,除了那些山匪,我没有旁人能嫁了,唯一我能嫁的只有你了,你得要为我的清誉负责,你得要娶我,不然,我哪还有脸面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