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次换

咬音不准,但千岁还是能听出他想说的是“吃饭”,俏面一下凝出寒霜来:“不去!”

男孩所指的方向甚至不是大道,而是次街。离街口不远处有家饭馆,铺面就是两扇门那么大,檐下挂着两串红灯笼。

灯笼上有字儿,连起来读就是:

春及堂。

名字不错,就是门脸儿太不起眼。

当然男孩不识几个大字,也认不得它的高雅。他选这里,只不过因为进出的客人很多,看得出生意兴隆。

这里远离主街,外乡客来得少,生意却还这么好,大概是本地人捧场。男孩知道,黟城也有许多熟客喜爱的饭馆都藏在偏街里弄,甚至只在自家小院摆三两张桌子,可偏是这样的苍蝇馆子一开就是几十年。

云城很大,可是男孩想,它也跳不出这个理儿吧?

春及堂可比黟城的苍蝇馆子更上档次,门脸儿不大却也端庄,走进去更觉内有乾坤。抄手游廊连着前面的小花园和后头的庭院,廊外是一口池塘。这季节的莲叶已经枯败,所以塘里种的是纸莎草,团团青绿中点缀着金黄,饶富野趣。

主楼虽然只有两层,但布置雅气,壁上常见字画。

春及堂不在寸土寸金的主街上,位置又有点儿偏僻,面积就能相对宽绰一点。

“两位这边儿请。”才进了门,伙计就热情迎客。满身尘土的栗马被牵去后院,自有人精心照料,男孩侧身一看,千岁也跟了过来。

她不想多生事端,仍以青纱蒙面,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狠狠瞪着他,毫不掩饰地传达主人的愤怒。

她气还没消,但这小子已经进门了,她绝不能容忍他一个人进去大吃大喝!

“您二位想坐哪儿……”

望着堂内的灯火通明,伙计还未介绍完,千岁已经打断他:“雅间!”

来都来了,说什么都要让这小子放点血!

伙计脸上笑容半丝儿不少:“哎哟,咱家地方小,没有雅间。临水的座儿可以么,那儿也安静。”

这馆子连雅间都没有!千岁更郁闷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正经饭点,走出的客人比来的多,连临水的好座儿也空出几套。千岁两人入座以后,伙计就来报菜单。

千岁眼珠一转,就挑贵的上。当家的不是说了么,随便点!

档次不够,那就价格来凑。

她那里跟伙计定菜,男孩一声不吭。千岁好似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纵容意味,心里更加不爽,忍不住又多点了两个。

最后,两人一共点了八道菜,连伙计都侧目。

“酒呢?”千岁不光用饭,还要喝酒。

“咱最出名的是梅仙酒,昨日才新到一批菊酿。”

千岁懒懒道:“这还没到冬天,喝什么梅酒?还是来个应景的吧。”

伙计下去了,男孩轻轻道:“这里……好次。”

千岁横他一眼:“你都没尝过,就知道好吃?”从前,她何曾来过这种低档地方?

不过看这厅里布设虽不显堂皇,也有几分雅趣,她心头的火气稍微降下一点。春及堂没有雅间,客人们聊到酣处难免纵于声色、高声谈笑,好在这里位置偏内,喧哗声就小了些。

一刻钟后,酒菜陆续上来。

首先上桌的是双色水晶冻,每只都是晶莹剔透,只有圆杯口大小,哪怕千岁这样的美人,小嘴一张也可以直接吞下一个。

冻分咸甜。甜冻是花朵形状,里面裹沾着糖桂花,入口化之,清新甘馥,蕴着八月桂独有的清香。

咸冻可就黑暗得多,此物呈灰白色,里面裹着整只沙荀。

荀是香草,然而所谓“沙荀”却是生长在滩涂里的沙虫。将它淘洗干净后制成冻,鲜嫩清脆,再佐以姜蒜醋酱,即是人间罕见风味。

有些人就好这一口,几日不食,浑身就不对劲儿。

这冻子明晃晃地,里面的沙荀一览无余,任谁都不会漏看。可是男孩施施然挟起一块,蘸了调料就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从他脸上可看不出半点异常,反倒有些享受。

千岁本想看他笑话,这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哎呀,哪个臭要饭的能挑食?说不定他连蛇鼠都吃过,一条小小沙荀算什么?

想到老鼠,她突然就有点倒胃口。

男孩不知她为什么脸色阴晴不定,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诚恳道:“好次!”从前他以为,最好吃的不过就是红烧肉、就是大蹄膀,就是没烤焦的肥鸡,哪知天底下还有这许多绝味?

好像和千岁同行的每一天,他都能见识到新鲜物事。

千岁皮笑肉不笑:“好吃你就多吃啊。”

吓唬他不成,把自己恶心够戗,这叫什么事?话说两人相遇才不过几天,她怎么总是忘了他出身低微的事实?

千岁暗暗自嘲,抓过一边的酒壶自斟自饮。

酒里还蕴着淡淡花香。千岁连灌两盅,心火倒是浇下去一点。

男孩见她素白脖子一仰,就能干掉一盅,姿态豪爽有英气,不禁也有些蠢蠢欲动。

千岁一低头就发现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酒壶,不由好笑:“小p孩子,毛都没长齐还想喝酒?”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唤来伙计,再添一只酒盅,亲自给他倒满:“来呀。”

男孩也学她的模样,一口闷干,结果一股辛辣从喉间蹿起,呛得他咳个不停,眼泪都掉出来了。

千岁噗哧一笑,心情终于稍见好转,向他一竖大拇指:“居然没吐出来,有潜力!”

男孩偷瞄一眼,见她俏靥如花,赶紧低头擦泪,肚皮里面火辣辣地也只好忍着。

热菜一道一道上来,色香味俱全。男孩早饿得狠了,这时风卷残云,胃里才慰贴一些。千岁反倒细酌慢品,吃出一派悠闲。

在这种公共场合,她一向都是仪态端方。再说这里的菜肴味道不错,却远未达到能令她惊艳的水准。

她的口味可是很刁钻的。

两人本就来得晚,等到菜过五味,店里的客人只剩下几桌,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下来。

男孩终于能听到纸莎草堆里的虫鸣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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