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聒噪,在影影绰绰的树梢里嚷个不停。
负荷过重的空调时不时发出干扰的震动,伴随着粉笔划过黑板断掉的尖锐脆响,燥得人心烦。
“苏敛,又睡,你来解一下这道题。”
点名声从远处传来,嗡嗡作响,模糊不清。
苏敛活动了一下被压得发酸的手腕,缓慢抬起头,眯起眼睛凝视前方。
黑板上板书密密麻麻写了大半个黑板,潦草得比病历上的诊断还难认。
老师一脸习以为常地盯着他额前睡得乱糟糟的碎发,抬手推眼镜:“要是不会做,就去后面站着。”
苏敛没应声儿,只是微微垂了眼。指尖触碰到袖口的布料,深蓝色的腈纶材质,有些硌手。
很是眼熟,万年款式不变的八中校服。
恍惚之间,跟做了场梦似的,眼睛一闭一睁,上一秒还穿着白大褂的苏医生就变回了课堂上的高中生。
操,不愧是大师,真能穿回来。
苏敛一向台上信奉医术改命,台下崇尚玄学指引。
这会儿重回高中,他更是对神明更是敬畏几分。
只是,迟迟没有回应老师的点名,教室里开始小声交头接耳。
“校霸年年有,今年特别吊,我预感眼镜儿这回要发飙……”
“眼镜儿有什么坏心思呢?只是看不惯有人上课睡觉罢了。”
“晚自习也要抽敛哥起来答题,比唐僧取经还执着,图个啥?”
“祝二位新学期斗智斗勇,再创辉煌!”
“还愣着干什么?站过去。”
老师早就习以为常,敲着黑板语重心长数落道:“马上摸底考,说了多少次,现在不努力,大学只能考隔壁,高二了,都给我长点心…”
余光扫过去,苏敛瞥了眼手上多出来的一块手表。深蓝色表盘,指针中规中矩一秒一格,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他懒仄仄起了身,慢条斯理挪开凳子,踱步到黑板前。
题目是立体几何,长方体上被不同颜色的粉笔切割,看着糟心。
他转身捏了一支粉笔,快速看完题干,抬手画上辅助线。
高二的题,闭着眼睛都会。
短短两分钟,漂亮的粉笔字写了小半个黑板。心算完毕,干脆利落写下答案:DE=4。
等到停笔,一群人齐刷刷憋着的气才集体松了口。教室瞬间炸锅,一片哗然。
老师从恍惚中回神,再次推了推八百度厚瓶镜片,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不像瞎蒙,步骤清晰,解答全对。
他无比震惊地盯着苏敛手上的粉笔,视线再次挪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确信刚刚不是幻觉。
苏敛轻轻捻了捻手上的灰,抬手把粉笔精准无误地扔进讲台上的盒子里。
清脆的一声撞击,白色粉笔歪歪斜斜指向一点钟方向。
一象限,预示今日大吉。
占卜结果不错,苏敛心情顿时愉悦不少。他径直穿过座位中间空荡荡的过道,拎起书包往肩膀上一跨,随口落了句“肚子疼”,就往教室外走去。
远远地传来老师找补的声音:“答案是、是对的,但过程也、也很重要同学们,但最重要的还是面对此类题型的解题思路…”
苏敛从偏门出去,轻车熟路出了八中校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乱晃。
随手摸出裤袋里的手机,款式老旧到几乎被淘汰的iPhone6,屏幕上显示着时间:2018年9月4日。
再次确认,此时是八年前,他从未来回到了十七岁。
心脏猛得跳了一下,死水荡起波澜。
既然穿越成功,那死了的池妄,现在应该好好活着。
一想到这个名字,五脏六腑就瞬间搅在了一起,钻心的疼。
池妄肺癌晚期,临死之前,跟他说的最后的话还落在耳边:“对不起,我食言了。苏苏,忘了我吧。”
他浑身发抖着落下最后一吻,然后眼睁睁看着心电图的曲线变成毫无起伏的平直。恨自己作为外科医生,束手无策。
刻骨铭心的爱情还在感情浓郁的最顶峰,突然没了下文。
这他妈怎么忘?压根儿忘不了。
大大小小的手术台上,他曾面对过很多因为病痛折磨死去的病人,早已经把生死看得很淡。
池妄死后的所有事务,火化下葬,举办葬礼,事无巨细,井井有条。
外人看来,相恋几年如此克制,实在是有些冷漠。
只是等人群散去,苏敛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松懈,只剩下无边的迷茫和孤独。
好像突然被丢在了原地,不知去处。
他在墓园里呆坐了一天一夜,四肢麻木,暴雨不停。
直到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糟老头撑着一把黑伞,罩在头顶。
那人将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掏出的手表丢进怀里,神叨叨说:“跳跃时间,找出原因,也许就可以改变结局,要不要试试?”
苏敛抓到救命稻草,立刻接了话:“我需要怎么做?”
“设定一个穿越时间点,闭上眼,你就会回到从前”
巨大的喇叭声从耳边传过来,伴随着司机带着方言的辱骂:“看路啊,哈批。”
苏敛猛然惊醒,前方红灯变绿,他加快步伐穿过马路。
池妄曾经提过高中是三中,和八中一条街,不算太远。
他从裤兜里掏出缠绕的耳机挂上,随手打开播放键,一首伤感老歌开始循环播放,歌词挺应景。
晚上的街道愈加吵闹,行人从身边匆匆而过,夹杂着路边小店时不时飘来的麻辣小面香气,烟火气浓厚。
苏敛慢悠悠晃到三中附近,正寻思着怎么混进学校。
目光一扫,看到一个利落的身影一跃翻上围墙,正准备往下跳。
那人嘴里叼着根吸了小半的烟,烟头猩红,溢出淡淡的白雾,把整张脸都笼罩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虚无的轮廓。
他脚步顿住,喧嚣和音乐都瞬间远去,世界一秒变得寂静,只剩下自己轰鸣的心跳声。
等到烟雾散去,终于看清长相。
少年额前的碎发被风扫起,五官骨感,下颌分明。薄薄的眼皮向下垂着,淡化了锋利的棱角。
浅蓝色的校服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上,拉链滑开一半,露出里面领口大敞的黑T,整个人从里到外透露出一股浑不吝的不正经。
巧了,今日果然大吉。
收紧的心脏缓慢舒展开来,苏敛快步走近,把垂直的落脚点抢占,目光贪婪地仰头看人。
两人视线碰上,对面漆黑的瞳孔沉郁成一片。深不见底,像是漩涡,拽着人情不自禁靠得更近。
苏敛感觉几乎要喘不上气,胸口剧烈起伏。一声“池哥”还没出口,心里就开始泛酸。
“看什么?”少年声线散漫,混着温热的鼻息打在脸上,湿漉漉的,像是雨后的薄雾。
苏敛压下情绪,直勾勾盯着对方,神情逐渐困惑。
长得的确一模一样,但和那个相爱几年的男友,气质简直判若两人。
二十来岁的池妄永远一丝不苟的正装,说话温和,举止稳重,不沾烟酒。
有时候他觉得简直不像是凡人,毫无挑剔的完美。
左看右看,都和眼前这蹲没蹲相的抽烟痞子哥对不上号。
怕认错人,苏敛喉结滚动,直截了当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痞子哥脸颊微微凹陷下去,薄唇抿了口烟,淡淡的烟雾从唇缝里溢出:“池妄,狂妄的妄。”
见人不动,他懒声提醒:“同学,你挡着我翻|墙逃课了。”
毫无掩饰,确实挺狂。
苏敛被这一连串极度的反差气笑,眼里重逢的悸动瞬间被风吹散得一干二净。
他把耳机放在指节上绕成一团,放进裤兜,反唇相讥:“怂逼,有本事走正门。”
池妄侧头瞥了一眼不远处大门口打盹的保安,指尖指着远处的教学楼,又晃回脚下点了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没学过数学么?两点之间,线段最短。”
苏敛:“……”
你他妈小学数学也好意思嘚瑟?十七岁的池妄看起来脑子也不太好使。
“让让,我要跳了。”池妄微微半蹲,用眼神盯着苏敛的站位。
“逃课去干什么?”苏敛站在原地没动,不肯让步。
池妄夹着烟熟稔地弹了弹,浓眉轻扬:“你不也逃课?同道中人,莫问前路。”
裤兜里的拳头硬了硬,苏敛忍住揍人冲动:“说人话。”
池妄觉得这人冷着脸管闲事怪有意思,补了一句:“晚自习无聊,去夜色补觉。”
夜色,夜总会名字么?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苏敛神色更冷了些:“这么早睡什么觉?”
“大半夜要撑着精力赚钱啊,很累的。”池妄耐心耗尽,把烟重新咬回嘴里。
苏敛拧眉:“接客?”
“嗯,算是吧。”池妄认真想了想,略微点头。
苏敛彻底无语,这是穷到十七岁就下海了?
他到底是为了个什么傻逼玩意儿穿了回来?
那几年对池妄的完美恋人滤镜,不过三分钟,稀里哗啦碎了个彻底。
微风扫过,淡淡的烟雾又飘散过来,扑了一脸,火上浇油。
想到那张肺癌晚期病危通知,苏敛暴躁地一把夺过猩红的烟,杵灭在脏兮兮的围墙上。
他缓缓后退三步,猛然抬腿把人踹进围墙:“抱歉,脚滑。”
无情敷衍,毫不走心。
被一脚踢下,池妄后背撞到旁边的树干,闷哼了一声,眉头锁紧。
他咬牙利落翻身而起,重新跨上围墙跳下,猛然伸手揪住苏敛的衣领。
一拉一扣,就把人压在旁边的围墙上。两人距离骤然缩短,鼻尖差点儿撞上。
视线变窄,夜色浓重,苏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加重的呼吸一缕一缕缠绕过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苏敛任凭人拽着,在交缠的鼻息间,微微挑起眼皮问:“怎么,想揍回来?”
痛快打一架也好,正好心烦。
池妄微微垂着眼,没有动作。
他这几年戒骄戒躁,早已退隐校霸江湖。
不过刚这一脚真够狠的,差点被送上天。
眼前这张酷脸带着倔强,瞪人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扬,眼皮很窄,显得薄情。
他突然低笑了一声,慢吞吞松开手指,抬手替人把衣领上的皱褶扯平。
“妄爷没这么小气,哥们儿身手不错,看来也是道上混的。今儿夜色包厢我请客,当多交个朋友。”
苏敛:“………”
请你大爷。
很好,再加上一条恶习,混社会。
他拧了拧眉心,有些后悔莽撞的穿越回这么早的时间。
现在的池妄,从头发丝到语气词,哪哪儿都让他烦躁。
两人对视之中,他猛然记起那个大师的最后一句话:“代价就是,一旦穿回去,你就再也回不到未来。”
今天八成眼花看错卦象,这绝对是大凶之兆。
苏敛低声暗骂了一句脏话,后背有些脱力地贴着围墙,生无可恋。
指尖掀开左手上的表盘,无意识往回拨动指针,直到无法移动。
两边的街景快速闪现而过,身体好像猛然被推进时空隧道,他再次回到了课堂上刚苏醒那一刻。
苏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手表,表情微微裂开。
操,又回去了?
“苏敛,又睡,你来解一下这道题。”
从老师口中,一模一样的声音和场景重现,像是鬼打墙。
没等眼镜儿再多啰嗦,苏敛拎着书包直接走上讲台,随手操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两笔。
这回步骤连都省略,直接在题干的末尾写了个答案:4。
粉笔被重新扔回盒子里,仍然是一点钟方向。
刚没看错,卦相的确是大吉。
“卧槽,敛哥今天没睡?”
“更恐怖的是,他甚至可能在听讲,居然能精准挑出老师说的是哪一道题!”
“这一黑板的几何图形都能猜对是哪一个,改邪归正了?”
“等等,答案好像真的是4…这蒙题水准…绝了……”
苏敛在一群震惊的眼神中,公式化落了一句“肚子疼”后大步走出了教室。
食指搭上指针,再往后拨,池妄跟鬼影似的,重新蹲在围墙上叼着烟跟他对视。
苏敛微微抬眼,视线在那张嚣张的脸上重新聚焦,瞬间明白了跳跃时间的含义。
以穿越时间为起点,度过的时间为横轴,他可以在这一条时间线上随意来回。
他把指针定格在跟池妄搭话那一秒,懒得废话。
这回直接掐灭烟,后退几步,重新抬脚,又把人从墙头上踹了下去。
指针来来回回重复拨动三次,苏敛踹得一次比一次娴熟利落,内心那股躁郁终于解气。
今日大吉,诚不欺我。
苏敛脚尖点地,微微活动脚踝,感觉那股躁郁舒坦不少。
他盯着眼前的池妄,把人压在墙上的姿态仍然桀骜不驯,五官锋利张狂,怎么看都挺野的。
不过,十七岁又能混蛋到哪儿去?
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调|教。
第四次拨动指针,池妄再次重复介绍:“我叫池妄,狂妄的妄。”
苏敛站在原地,微抬下巴,双手插兜:“我叫苏敛,收敛的敛。”